>林少少笑着将“粉笔柱”扛上肩时,听见了林多多清脆的碎裂声。
>众人惊恐望去,只见货车轮胎纹路如深渊沟壑,远方村屋竟如山峦般遮天蔽日。
>他们不是在做加固防洪——他们早已缩小,被困在一个被洪水无限放大的致命村庄里。
雨后的空气粘稠而土腥,压得人喘不过气。河水的咆哮声从不远处传来,沉闷,固执,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随时准备挣脱堤岸的束缚。林少少抹了把额上的汗,混着泥水甩在地上。村子里的青壮几乎都聚在了这片临时划出的“加固区”,嘈杂的人声、金属摩擦声、还有不时响起的催促吆喝,织成一张紧绷的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快点!那边的!磨蹭啥呢!水要上来了!”村支书嘶哑的吼声刺破喧嚣。
林少少踮脚望了一眼,那辆蓝色的重型货车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堵在村道的入口,轮胎上沾满了厚厚的泥浆。车上堆着些奇形怪状的“建材”,正被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往下扔。
“多多,看那边,卸货了!”她拽了拽身旁同样满身泥点的姐妹。
林多多喘着气,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眉头拧着:“啥东西啊?圆滚滚的。”
东西被陆续推下车,沉闷地砸在泥地上,居然没碎。林少少好奇地凑近了些。那是些粗壮的圆筒状柱子,白晃晃的,表面似乎有些粗糙的纹理,一根根散落在泥水里。
她眨眨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啥呢你?”林多多用手背蹭了蹭下巴。
“你看像不像?”林少少指着那些白色柱子,乐不可支,“像不像咱小时候用的粉笔?我的天,谁把粉笔放这么大?太好笑了吧!这玩意儿能防洪?”
被她这么一说,旁边几个愁云惨雾的乡亲也打量起来,脸上纷纷露出怪异的神色。确实像,太像了,就是放大了千百倍的粉笔,那种白垩的质感,甚至空气里都隐隐飘起一丝熟悉又陌生的粉尘味儿。
“瞎扯啥!赶紧干活!”负责搬运的汉子吼了一嗓子,打断这短暂的荒谬感,“一人一根,扛到那边垒起来!快!”
命令压下窃窃私语和零星的笑声。生存的压力重新攫住心脏。林少少收了笑,弯腰,抱住最近的一根“粉笔柱”。入手冰凉,质地比她想象的要疏松一些,但极其沉重,压得她一个趔趄。
“小心点!”林多多在她旁边也抱住了一根,脸憋得通红,才勉强将那沉重的柱子扛上肩头。
柱子压在薄薄的肩胛骨上,生疼。林少少咬着牙,一步一步往指定的堤坝方向挪。视线被那巨大的白色柱体挡住大半,只能看见脚下泥泞不堪的路和周围无数双急促移动的腿。世界的喧嚣似乎被这沉重的白色隔绝了,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咚咚的撞击声。
突然——
“哎呀!”
是多多的一声短促惊叫。
紧接着,就是一声极其清脆、裂帛般的——
“咔嚓——嘣!”
像是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碎裂声尖锐地刺破沉闷的空气,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远处的河啸。
“搞什么名堂?!” “谁掉了?!”
呵斥声和不满的嘟囔立刻响起。所有正在负重前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或扭头,或从柱子后面探出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林少少也被那声音惊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卸下肩上的重负,那根“粉笔柱”咚地一声砸进泥里,溅起一片泥水。她循声望去。
只见林多多僵立在几步开外,脸色煞白,张着嘴,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她的脚下,是一片狼藉的白色碎块,最大的也不过拳头大小,摔得四分五裂,溅得到处都是。
“林多多!你!”一个监督的干部模样的人立刻火了,指着那堆碎片,“这紧要关头你浪费物资!这……”
但他的吼声戛然而止。
像是传染一样,所有看到那堆碎片的人,脸上的表情都瞬间凝固了。愤怒、责备、不耐烦……所有这些情绪,顷刻间被一种更深邃、更原始的惊骇所取代。
死一样的寂静,猛地攫住了这片区域。
林少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那堆碎片,又看看周围石化的人群,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不对。
刚才这东西从那么高的货车上直接扔下来,砸在硬地上都完好无损,怎么多多只是从肩上滑落,高度还不到成人的腰,就摔得这么碎?
除非……
她的视线,无法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从那一地齑粉上移开。
她看向那辆蓝色的货车。
之前只顾着看卸货,未曾真正留意。此刻,它巍峨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冰冷的钢铁山峰。那轮胎……巨大的、纹路深不见底的轮胎,高高地碾压在泥地里,碾出的深沟如同黑暗的峡谷,边缘沾着的泥点,每一团都大得惊人。车厢板上斑驳的锈迹和划痕,变成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鸿沟与峭壁。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视线越过货车,投向更远处。
那是她出生、长大的村庄。那些熟悉的屋舍,此刻……此刻怎么会那么高?高得离谱,瓦片的屋顶连绵着,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传说中巨人的居所,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平日里低矮的炊烟,此刻浓稠得如同连接天地的灰色巨柱。
整个世界,以一种疯狂而无声的方式,被恐怖地拉伸、放大。
而她,以及身边的每一个人,正渺小如尘芥,站立在这片被无限扩大的、充满恶意的废墟之上。
不是为了防洪。
那咆哮的河水……
她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远方的野兽在威胁堤岸。
那根本就是……一片正在向他们覆压而来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
她不是在做加固。
他们早已缩小,被困在一个被洪水无限放大的、濒死的村庄里。
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碾碎了最后一丝体温。
那冰冷的、足以碾碎灵魂的恐惧,只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死寂被彻底打碎。
“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的尖叫,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撕开了这诡异的寂静。人群炸开了锅。
“车!那车!!”一个男人指着蓝色的巨兽,声音扭曲变调,“它怎么会……这么大?!”
“房子!我家的房子!成山了!!”一个女人瘫软在地,手指死死抠进泥里,眼神涣散。
“我们变小了!我们变小了!” 林多多像是才从自己摔碎柱子的震惊中回过神,声音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她疯狂地抓着自己的手臂,仿佛要确认这具身体还是不是自己的。
混乱。彻底的、绝望的混乱。
刚才还齐心协力抗洪的人们,此刻像没头的苍蝇,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僵立原地浑身筛糠,有的则发出毫无意义的嚎叫。世界被疯狂地重新定义,每一个熟悉的景物都变成了狰狞恐怖的巨物。一片落叶旋转着从树上飘下,大得像一张草席,阴影掠过人群,又引起一阵恐慌的惊呼。
林少少猛地扭头,看向之前货车卸货的地方。那散落一地的“粉笔柱”,在泥水中静静躺着,每一根都巨大得如同传说中的定海神针——不,不是它们变大了,是我们,是我们渺小得可怜!
她的目光急速扫视,最终定格在妹妹林多多脚下那堆摔得粉碎的残骸上。白色的碎末混在泥水里,像一片突兀的雪地。
为什么?为什么从那么高的车上扔下来没事,多多只是从肩头滑落就碎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她。
“重量!”她失声喊道,声音在巨大的喧嚣中微弱得像蚊蚋,“不是因为摔!是因为吸了水!”
她猛地蹲下身,不顾肮脏的泥泞,用手扒开那堆湿漉漉的白色碎片。指尖传来的触感印证了她的猜想——这些“粉笔”材质疏松,内部充满了微小的孔洞。刚从车上卸下时,它们或许是相对干燥坚硬的。但被扔在泥地里,被潮湿的空气包裹,被他们这些满身汗水和雨水的人肩扛手提……水分正被急速地吸收进去!
它们在被“泡发”!变得脆弱、酥软!多多肩上的那一根,或许正好吸饱了水分,达到了承受的极限,微微一震,便从内部瓦解崩碎!
这不是防洪材料……这是……
“呜——嗡——”
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呜咽声猛地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尖叫和混乱。
洪水。
不是远方隐约的咆哮,而是近在咫尺的、实实在在的轰鸣!脚下的地面开始传来清晰的震动。
所有人,像被同时扼住了喉咙,尖叫戛然而止。
他们惊恐万状地抬头。
只见远处,那道他们原本试图加固、试图抵御的堤岸方向,一道浑浊的、裹挟着断木杂草的黄色水墙,正以一种令人绝望的速度,铺天盖地地涌来!
那不再是洪水。
那是移动的山脉,是倾覆的天空!每一滴飞溅的水珠都大得像磨盘,每一个翻滚的浪头都高得如同城墙!他们眼中巨大的村屋,在那道水墙面前,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被轻而易举地吞没、推平。
世界末日。
“跑!!!”不知是谁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声。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缩小的人们像蚁群一样四散奔逃。但往哪里跑?脚下的泥地因震动而开裂,每一道裂缝都深不见底。一片被风吹落的椿树叶拍打下来,就像一艘倾覆的巨船,将几个奔跑的人猛地盖在下面,再也看不到踪影。
林少少一把抓住还在发抖的林多多:“快!往高处!找最高的地方!”
最高的地方?哪里还有高处?原本的土坡现在如同巍峨的昆仑,一块平常的石头也成了难以攀越的峭壁。
水墙转瞬即至。
冰冷的、带着泥土腥臭和死亡气息的狂风率先扑来,几乎将人吹倒。巨大的轰鸣声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林少少最后看了一眼那恐怖的巨浪,又看了一眼身边面无人色、紧紧抓着自己的这个同村邻居妹妹。
她忽然想起卸货时自己那句无心的笑话——“好像粉笔变大哦”。
一点也不好笑。
洪水吞没了她们。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冰冷瞬间浸透骨髓。意识被黑暗和混乱搅碎。
最后一刻,她感觉自己的手被猛地冲开,多多声嘶力竭的喊声被滔天的巨响彻底淹没。
……
寂静。
彻底的、绝对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林少少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
冰冷,刺骨的冰冷包裹着她。她趴在一块粗糙的、湿漉漉的“木头”上——那或许只是一根小小的树枝。四周是缓缓流动的、相对平静的浑黄水面,水面上漂浮着令人心碎的残骸:巨大的稻草屑、如同小船般的破瓦罐、还有……零星的衣服碎片。
世界依旧巨大得令人绝望。她像一片羽毛,漂浮在无边的汪洋上。远处,那些曾经熟悉的屋顶如同漂浮的岛屿,沉默地矗立在水中。
“多多……”她试图呼喊,声音却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回应。只有水流缓慢流动的呜咽声。
她孤身一人。
漂浮在这片被无限放大的、死寂的洪水之上。
目光所及,尽是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