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曦,秋风阵阵。
檐角铜铃被朔风卷得叮咚作响,碎玉般的声响里,陆菀与陈稚鱼并坐在覆着如意云纹薄毯的竹榻上,两人中间隔着的小方桌上茶烟袅袅,青瓷茶盏的碧螺春已凉了三分。
陆菀神色肃穆,素手拨弄着茶盖,忽然压低声音:\"前日接到母亲的飞鸽传书,信中说……包姨娘殁了。\"
她顿了顿,眼尾余光瞥见陈稚鱼手中茶盏微颤,沉声接着说道:\"一尸两命,说是急症暴毙,可母亲来信说,事发前夜,包姨娘房里还传出过打骂声。\"
檐下枯叶打着旋儿飘落,远处云影掠过青瓦,陈稚鱼凝眸望她,指尖无意识摩挲杯沿,声音发紧:“怎么会这么突然?难道又是旁人下手?”
陆菀眼眸微闪,抿唇与她摇头,在她不解的目光中,与她道了个惊天大事。
“母亲在信中提及,包姨娘暴毙后,父亲并未有多伤感,只叫人将其草草掩埋,用的也都不是姨娘该有的规格,最要紧的是父亲当着母亲的面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此一生,只有两个孩儿,人至中年,也做了祖父,外祖父……往后不再纳美色,只管着身后的孩儿们安泰。”
这句话信息量很大,他已没了两个孩子,如今大房也只有一儿一女,这话本是事实,但在他宠爱的姨娘突然暴毙,怀中的胎儿也说没就没,他再去说这个话就意味深长了。
陈稚鱼沉眸思索两息,目光一僵,脑海里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的想法,惊骇到她连说都不敢说出来。
陆菀来寻她,就是要和她去将这话论个明白,见她这副神态,心下了然,手指松了杯盖,其落回茶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陈稚鱼猛地抬眼,秀眉频蹙,声色低得不能再低,几乎是发出的气声,与她道:“难不成包姨娘腹中子嗣血脉存疑?”
陆菀神色淡淡,似早已洞彻天机,陈稚鱼垂眸缓吸两息,眉间凝起霜色,终将这惊讯压入心底。
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更教陈稚鱼心惊的,是荣大伯行事之狠绝果决。想来暗中早有端倪败露,否则那受宠数载的包姨娘,连同腹中金尊玉贵的血脉,何以转瞬化作荒冢孤魂?
檐下风声呜咽,她望着陆菀沉静如水的眉眼,忽觉深宅里翻云覆雨的手段,竟比这初秋寒风更教人战栗。
能这般当机立断,亲手断了枕边欢、腹中肉,这份雷霆手腕与铁血心肠,纵然教人齿冷,却也不得不暗叹一句枭雄气魄。
陆菀眼下虽沉静,实则她的心里,早已将那股翻涌的情绪消化尽了,她在边关是亲眼看着父亲是如何宠溺姨娘的,甚至连母亲这个发妻都要退避三舍,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心里很是不服,不明白父亲为何会对一个胸无城府,浮于表面的女人那般爱宠,如今想来,一些细节经不起推敲,那包姨娘先前有了陆芸,许多年来都未再入过父亲的眼,也是这几年才突然受宠。
她微咽,不敢深想其中的内意。
此事一出,陆夫人是最拍手称快的那个,甚至当着方夫人的面还说出了:妾是狐媚,此为报应的话。
方夫人心知她痛恨那引起宠妾灭妻内宅之乱的包姨娘,可见她这般解气模样,跟着附和两句后,也就沉默下来。
这陆府,除了原配正室,和她这个因特殊缘故才成为的夫人,谁不是妾室?
暂且不谈。
直至生辰宴前夕,陈稚鱼捧着自己做好的衣裳去了慕青院,在方夫人的捧场下,陆夫人也对她的这份心意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神色。
这些日子家中陆陆续续的住进了一些亲人,都是打远处来的,还有一些较为重要的,譬如沈氏木兰、人家表兄妹两人,还有她的舅母和阿弟都还在路上。
陆夫人面色红润,心情十分的好,生辰将近,近处的,远处的都为她与长子的生辰奔波而来,最让她高兴的,便是娘家的两个孩子会来看她,是以,对陈稚鱼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陆夫人执过陈稚鱼奉上的华裳,指尖轻抚过衣袂间流云暗纹,眼里兴味盎然,携着艾妈妈款步转入内室。
须臾,但见珠帘轻晃,环佩叮咚,一袭雅黄曲裾自纱帐中逶迤而出——
那裙裾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随着步履流转若碧波生莲,广袖垂落处金镶玉步摇轻颤,恍若自高祖年间,那仕女图中翩然走出的贵妇人,周身尽染着百年前的风华气韵。
陈稚鱼眸光潋滟,望着那袭耗费心血的华服终得圆满,唇角不自觉勾起骄傲弧度。
方夫人更是怔在当场,半晌方轻呼出声:\"原道古制曲裾只藏于画中,不想今日见姐姐穿来,倒比那古卷上的美人更添三分韵致!这天水碧配雅黄的配色,当真是天工巧思,针脚细密处,所配底纹与花纹,竟寻不出半分瑕疵。\"
陆夫人微微抬手,衣料如春水般在腕间流淌,她满意身上新装,也无人知晓她幼年时最爱翻看千百年前那时兴的女子服饰,曲裾裙亦是她为数不多的私好。
这个生辰礼算是送到她的心坎儿上了,只怕在这京中,近几年来多少人家的夫人,都不会得到像她这么一件,又传统又正宗的曲裾裙。
独一无二,自然最好,
凤眸含春,朝陈稚鱼颔首浅笑:“难为你这般费心,倒教这旧年样式翻出了新韵。”檐角日光斜斜探入,将她鬓边金簪映出金光,更将她人都置身于温软的日光中,显得那样温柔和善。
陈稚鱼心里喜不自胜,当初做完衣裳自己满意得不行,只觉这件礼物也算是拿得出手了,却不敢想陆夫人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尤其是她看向自己时,那样温和善意的眼光,是从前都没有的,这一刻,这些时日所有的辛苦劳累都散尽了,唯余心底如潺潺春水一般涌动的软意,令她眼里都透出几分孺慕之情。
陆夫人笑意盈盈,念及她平素恭敬有加,又听话妥善安置秋月诸事,言辞愈发和煦:“近日府中宾朋络绎,你舅母与令弟不日将至,届时你且亲往相迎,安排他们入住止戈院,与你和大少爷比邻而居,倒也便于亲近。”
陈稚鱼心头狂喜难抑,眸中星辉几欲迸溅,笑弯了眉眼看向陆夫人,生生将那声欢呼咽入喉中。
她垂首福身时,眼波流转处尽是欢欣,此时方悟出了讨好陆夫人这位婆母,竟有这般意想不到的福泽。
往昔连想都不敢想的礼遇,此刻竟这般轻易落于母舅一家,教人恍若置身云端,深感兴奋。
“多谢婆母!多谢婆母!”
连道两声,双颊绯红,如少女一般炽热青春烂漫的模样,只叫一边的方夫人看得心疼。
这丫头,从未在府中提起过她的母舅,心里其实是很惦念的吧……
她那反应落在陆夫人的眼中,同样心生感怀。这孩子,纵有一些令她不满,但大致来说,没什么不是。
……
当日下午,接到消息得知舅母与阿弟即将入城,陈稚鱼便心安地亲自去接应。
斜阳将城门染作鎏金色时,陈稚鱼倚着朱漆马车等候已久。忽闻马蹄声,一方青缎帷轿缓缓驶入京城,驾车少年束着她亲手缝制的月白巾子,青衣束发,身姿挺拔如修竹。
她打远就看得清清楚楚,喉头一哽,全然顾不上世家妇德,提起裙裾便跃下马车。
秋风卷着银杏叶掠过发间,将广袖吹成舒展的蝶翼,仿若当日皇宫大殿内那翩翩飞舞的玉腰奴,迎风踏着青石,奔跑肆意,无拘无束,就那样奔向自己的亲人毫不迟疑。
身后田嬷嬷望着那抹在人潮中穿梭的窈窕身影,又急又怕——这哪是陆家少夫人的端庄模样?叫人认出指不定如何嘲笑呢!
见陈稚鱼发间珠翠乱颤,裙裾翻飞如蝶,对着轿辇方向扬声唤道:\"阿弟!握瑜!\"
陈稚鱼鬓发被风吹的稍有凌乱却不失美感,笑靥如花,望着少年越发近的清晰模样,熟悉的眉眼,扬起鞭子冲自己挥手——
一声“阿姐!”,喊得她眼眶瞬间泛起薄雾。
更甚是马车内听到动静的江舅母,一拉帘子露出真容,未语泪先流。
陈握瑜翻身下马,几步跨进距离,竟大庭广众之下拉起阿姐的手,少年意气风发,一仰头脑后长发轻扬,此刻也眼含热泪,眸底依赖又含着一丝难掩的委屈情绪:“阿姐怎么一个人来了?何必跑来接?我都来过一次了,自晓得如何进城。”
陈稚鱼目光水润地看他,方觉他瘦了,握了握他的手放开,才说:“我不来接,你便带着舅母又去住客栈,是吧?”
陈握瑜一愣,随即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而这时,江舅母也下了马车,朝他们走来,与之走近的,是他们的马车侧面两个面相阴柔的男子装扮的姑娘,策马而来。
江舅母拉住了欲要行礼的陈稚鱼,先与她说:“这两位是在路上与我们结伴而行,眼下进了城,婉茵可知何处客栈实惠安全?好带他们去落脚。”
能得舅母这句话的,想来是在路上十分关照的,陈稚鱼自然是以礼相待,撇头擦干了眼角的泪珠,冲马上的二人笑了笑,刚要说话——
马上那英姿飒爽的年轻姑娘,眉眼上扬,眼含正气,冲她一拱手:“婉茵嫂嫂,我是沈木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