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熏着清雅的兰香,万夫人由丫鬟伺候着换了身深紫对襟罗裙,褪去了方才的窘迫,只是眉宇间仍凝着几分不安。
待整理好衣裙发髻,她刚踏出殿门,便见一道青衫身影立在廊下——正是她的儿子,状元万霖。
月色落在万霖身上,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藏着朝堂历练出的沉稳。
见母亲出来,他上前半步,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严肃:“母亲,儿子听闻方才宴上出了些岔子,特意过来看看。”
万夫人闻言,脚步顿了顿,下意识攥紧了袖角,语气带着几分局促:“不过是些小事,已被长公主殿下解围了,怎还让你特意过来?”
“虽无大碍,却也不该如此。”万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母亲微颤的指尖,“咱家初入京城,行事更该谨小慎微。今日是皇家宴饮,人人都图个欢庆,母亲怎反倒与苏尚书家的小姐起了口舌?传出去,倒显得咱家不懂规矩。”
这话戳中了万夫人的心事,她急忙辩解,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为娘哪是故意的?那丫头泼了酒在我裙上倒也罢了,可苏小姐……我是怕旁人瞧着咱家好欺负,丢了你的脸面,这才急了些!”
她说着,指尖仍紧紧揪着衣袖,眼底满是委屈——她苦了大半辈子,如今儿子出息了,只盼着能护他周全,从前自家不好过,吃穿用度都紧着来,自然也没那眼皮子去见识更好的,如今她是状元的母亲了,她的这个儿子在朝堂之上还颇为得用,她自然害怕出门在外会丢了他的脸面,却不想谨慎着谨慎着,反倒怕办了错事。
万霖见母亲这般模样,语气软了些,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母亲的心意,儿子懂。只是往后莫要再这般杯弓蛇影,京中贵眷交往,讲究的是和气。苏尚书为人正直,苏小姐也素来爽朗,今日之事,想必他们不会放在心上。咱们安心回去赴宴,莫再添事端便是。”
万夫人听儿子这么说,紧绷的肩膀才渐渐放松,点了点头,由丫鬟扶着,跟着万霖往篝火的方向走去。
廊柱后的黑影将这母子二人的对话听得真切,待他们走远,才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暗处。
……
黑影潜回篝火会场边缘,借着廊下宫灯的微光,将方才所见所闻,以极轻的手势向暗处另一人传递。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讯息便传到了陆曜耳中——侍立在他身后的护卫躬身低语,将万霖劝母的情形简略禀明,连万夫人那句“怕丢了你的脸面”也未曾遗漏。
陆曜指尖捏着一枚松子,听后缓缓颔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他侧过身,趁着乐声起伏的间隙,将护卫的话简要说与陈稚鱼听。
陈稚鱼握着酒杯的手一顿,眉尖微挑:“如此看来,万夫人倒像是真怕给儿子惹麻烦,而非刻意针对苏绾?”
“或许是真怕,却未必是‘自发’的怕。”陆曜声音压得极低,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主位方向,“你想,她初入京城,连京中贵眷都认不全,怎会偏偏对苏绾的身份、甚至她伤腿的事如此清楚?若无人提点,怎会刚巧在宴上发难?”
陈稚鱼心头一动,顺着他的话往下想:“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挑唆?可万大人既已知晓,又劝母亲谨言,此事难道就这般过去?”
话音刚落,便见万霖陪着母亲重新回到席位。
万夫人坐定后,不时偷偷打量四周,神色比先前拘谨了许多,连手中的酒杯都未曾再举起。
但未过多时,却主动与旁边的苏绾说起话来,态度转变之大,倒叫苏绾这个没心没肺的人都惊诧了好一会,两人重新端起酒盏,把酒言欢,看样子,是解了方才的结了。
而万霖则端坐在旁,偶尔与邻座的官员低声交谈,目光却总若有似无地往恭华所在的方向瞥去,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
在这朝堂之上的人,没有几个傻子,但只要与自身的利益不相关的,也无人去关注旁人如何行事,又因何行事。
能高中状元,又在朝堂上来回打滚的人,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自己的母亲有多少本事,有多大的能耐,万霖是清楚的,他只担心母亲成了旁人做局的刀。
寒门出状元,从来都是不容易的,万家的荣光才在他这一代稍稍看到了点希望,他可不想因为一时之失就万劫不复。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起又落下。
陈稚鱼望着这一幕,心底的疑云非但未散,反倒更浓了些——万霖的忌惮、万夫人的反常,还有恭华先前那抹转瞬即逝的冷意,仿佛都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
陈稚鱼端起案上的酒杯,将杯中微凉的米酒一饮而尽。冷冽的酒液滑过喉头,激得她指尖微颤,头脑却似被这股凉意劈开般,豁然清明了几分。
她望着篝火旁依旧热闹的景象——万夫人拘谨地垂着眸,万霖与官员低声交谈,恭华端坐在主位,指尖轻捻玉簪,一派淡然——心头忽然掠过一个念头,惊得她呼吸微滞:倘若眼前的这一切,都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呢?
方才的争执是真,万夫人的发难是真,连万霖的劝解、恭华的解围,或许都是真的。
那几滴酒渍、几句争执,看似是偶然的插曲,当真只是一个意外,那恭华的出现,是为了什么?
给苏绾解围?
想到这里,陈稚鱼抿着唇,朝魏忠吩咐了句:“今夜你派人暗中跟着苏家的姑娘,若有任何不对,立刻上报。”
陆曜看向她,见她眼里凝重,伸手捏住她的手指,问:“担心她?”
陈稚鱼咬了下唇,此刻她的情绪激荡莫名,可却是放心不下,她对陆曜说:“我只是担心……这件事情追根究底,其中,或许会有我的原因。”
恭华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方才那件事不大不小,人家自己就能解决好的,可她出面了。
如同那次宫中流言四起时,她出面解决一样。
宫中的流言是她散播的,所以她去解决,而这一桩事或许当真与她无关,可她出面解决了,也必定是有缘由的。
……
夜色渐深,篝火渐渐弱了下去,火星子在晚风里零星闪烁,这场夜宴终是到了散场时分。
宾客们三三两两起身告辞,衣袂摩擦声、车马传唤声混在余温未散的空气里,渐渐往苑外漫去。
苏绾因伤腿不便,便在席位上多坐了片刻,看着人群渐渐散去,才由侍女小心扶着,慢步往外走。
她走得慢,待行至苑门附近的抄手游廊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抬眼望去,阴影之后露出的身影,竟是恭华长公主。
长公主今日未乘肩舆,只由一名侍女陪着,月白裙角扫过青石板,玉饰轻响间,倒比宴上多了几分闲适。
苏绾心头微紧,下意识想往旁侧让让,却被恭华先一步唤住:“苏姑娘。”
苏绾停下脚步,躬身行礼,指尖不自觉攥紧了侍女的手——她素来有些怵这位长公主,白日赛场上,恭华那股近乎疯狂的求胜欲,不仅让她摔伤了腿,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可转念一想,方才宴上若不是恭华出面,那场争执不知要闹到何时,这般念着,她又悄悄放下了几分心防。
“长公主殿下。”苏绾抬眼时,语气已温和了许多,“方才多谢殿下为臣女解围,臣女还未好好道谢。”
恭华却轻轻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她微跛的左腿上,神色竟比往日柔和了几分:“白日里,是我太过冲动,没顾着分寸,让你受了伤,该说抱歉的是我。”
这话一出,苏绾顿时受宠若惊,忙摆手道:“殿下言重了!那不过是意外,臣女并未放在心上,再说臣女的腿伤也已好转,不碍事的。”
好转个屁,半日不到的功夫,又不是吃了神丹妙药。
但是堂堂长公主殿下,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的漂亮话总是要说的。
她本就不是记仇的性子,见恭华这般坦诚道歉,先前那点怨言早已散得无影无踪,只觉得这位长公主虽看着清冷,实则心思细腻。
恭华看着她真切的模样,唇角微弯,伸手虚扶了她一把:“你性子爽朗,倒合我心意。天色不早,你腿不便,我送你到苑门外吧。”
苏绾忙推辞,却架不住恭华的坚持,只得由着她并肩同行。
廊下宫灯的暖光映在两人身上,影子长长短短地叠在地上,苏绾只觉心头熨帖,却未留意到,恭华垂在身侧的手,指尖轻轻捻了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快得如同廊外掠过的晚风。
行宫回廊九曲,本就岔路繁多,此刻夜色沉浓,白日里清晰可见的引路宫灯,只在主道旁余下零星几盏,越往深处走,光晕愈发黯淡。
苏绾被侍女扶着,脚下步子愈发迟缓——起初还能听见苑门外车马的动静,走着走着,那喧嚣竟渐渐淡了,四周只剩晚风扫过枝叶的轻响,连宫人的脚步声都寻不见半分。
她心头莫名升起一丝不安,下意识放缓脚步,目光扫过身旁的恭华。
长公主不知何时已收了笑意,侧脸隐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连方才温和的语调也歇了,只沉默地往前走,玉饰轻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殿、殿下。”苏绾终是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前面的路……好像没有宫灯了,咱们是不是……走岔了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