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冷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北境码头的木栈道上。我踩着木板往前走,每一步都能听见盐粒被碾碎的“沙沙”声——那是昨夜涨潮时海水留下的痕迹,混着码头特有的铁锈味和鱼腥味,呛得人鼻腔发涩。仓库的木门被风推得“吱呀”作响,缝隙里漏出的烛火忽明忽暗,像只不安的眼睛。
“来了?”布伦丹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他背对着我站在铁架前,手里那根丁字镐的镐头磨得锃亮,豁口处还沾着暗红的矿渣。我认得那道疤——三年前西矿道塌方,他就是用这把镐头刨了整整七个小时,指甲盖全掀了,愣是从乱石堆里拖出七个矿工。此刻他肩膀绷得很紧,我知道,他又在想矿难那天的事。
“格雷森的人扣了第三批麻线。”他转过身,矿灯的光打在他脸上,左眉骨的疤痕在阴影里若隐若现——那是当年为了护着我躲开滚落的矿石,被砸出来的。“说是雷肯别家族欠了王室三船煤,不还清就别想领过冬的布料。”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三船?去年冬天他们从矿里拉走的黑煤,够烧暖半个英格兰,现在倒来跟我们算这点账!”
科林正蹲在地上拼凑账册,羊皮纸边缘被虫蛀得坑坑洼洼,他指尖划过“1842年冬”的字样,突然按住其中一页,声音发颤:“布伦丹哥你看!这是父亲的笔迹!他标了王室仓库的暗门位置——原来西矿道不是塌了,是他们故意炸的!为了逼我们交出开采权,就把矿工们困在里面……”他的指甲掐进纸里,把“故意”两个字抠得破了洞。
我摸出怀里的铜哨,哨身上的王室徽记被体温焐得发烫。三天前收到的密信还在口袋里硌着,字迹潦草得像在发抖:“雷肯别私通叛军,着即查抄家产,格杀勿论”。可谁都清楚,所谓“叛军”,不过是拒绝按三倍价格向王室出售铁矿的矿工们——父亲生前常说:“咱挖的是煤,是给老百姓烧的,不是给那些老爷们堆金库的。”
芬恩从阴影里走出来,怀里抱着捆发黑的麻毯,绒毛里抖落出几粒干瘪的山楂。“孩子们在孤儿院冻得直哭,”他把麻毯往桌上一摔,火星子从烛台跳出来,燎到他的袖口,他浑然不觉,“莉齐那丫头,手冻得裂了好几道口子,还在绣‘平安结’呢。她说绣满一百个,父亲就能醒过来……”他突然哽咽,抓起麻毯就往火里扔,被布伦丹一把按住。
“疯了?这是孩子们过冬的毯子!”布伦丹的声音又沉又哑,“格雷森要的是矿脉图,不是这点破毯子。”他从墙角拖出个木箱,掀开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麻线,有粗有细,都是矿工们用矿渣灰染的颜色。“昨晚我让弟兄们把麻线浸了煤油,等会儿……”
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马蹄声,嘚嘚的蹄音敲在石板上,像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科林手忙脚乱地把账册往怀里塞,布伦丹一把将我推到铁架后,自己举着镐头就往门后躲。芬恩迅速吹灭烛火,仓库瞬间陷入黑暗,只有门缝里透进的月光,照亮地上散落的账册碎片。
“搜!仔细搜!”格雷森的副手举着马鞭闯进来,火把的光扫过我们藏身的铁架,我屏住呼吸,看见他靴底沾着的泥——那是孤儿院后墙的红黏土,莉齐昨天还在那片地上种了山楂籽。“雷肯别的崽子们肯定藏在这!大人说了,找到矿脉图,赏五十金币!”
卫队的脚步声在仓库里乱响,踢到铁桶的声音、翻找木箱的哗啦声、火把烧到木柴的噼啪声混在一起。科林在我旁边发抖,我摸到他手心全是汗,他凑到我耳边,用气声道:“我怀里有父亲画的矿脉暗道图,他们要是找到……”
突然,芬恩的声音从仓库另一头响起:“在这!”他猛地掀翻木箱,麻线滚落一地,“你们要的图在我这!”火把的光全聚了过去,我听见布伦丹咬牙的声音——他在数卫队的人数,三、二、一……
“轰!”布伦丹突然推倒铁架,矿石滚落的巨响中,他嘶吼着冲出去:“弟兄们!给我往死里打!”铁器碰撞的脆响、卫队的惨叫声、芬恩的呼喊声炸开一片。我拽着科林就往通风口跑,那是个积满煤灰的窄口,刚好能容下孩子钻过去。
“你带孩子们走!”科林突然把账册塞进我怀里,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磨尖的铁钎,“我去议会!父亲的账册里有王室卫队倒卖军火的记录,他们不能白死!”他推了我一把,转身就往仓库深处跑,火把的光里,他的背影像极了父亲——当年父亲也是这样,举着铁钎挡在矿工身前,对着王室的人喊:“要杀要剐冲我来!”
“科林!”我想叫住他,却被莉齐拽住了手。小姑娘不知何时钻到了我身边,怀里紧紧抱着片烧焦的麻毯,上面的“平安结”已烧得发黑。“芬恩哥哥说,往西北方向划,有船……”她的小手冰凉,掌心却攥着颗山楂籽,红得发亮。
通风口又黑又窄,只能摸着潮湿的墙壁往前爬。煤灰蹭得满脸都是,我听见身后仓库的爆炸声震得地面发颤,隐约有布伦丹的怒吼:“把孩子们送走!”还有科林的呼喊:“这是证据!他们倒卖军火给海盗!”火光从通风口的缝隙透进来,染红了莉齐的脸,她突然说:“姐姐,芬恩哥哥教我打‘死结’了,说这样坏人就解不开……”
爬出通风口时,码头的雾正浓,海面上飘着艘小渔船,船头站着个穿蓑衣的汉子,看见我们就挥手——那是父亲生前认的弟兄,专在雾天接人。我把莉齐抱上船,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麻线编的小网,里面躺着三粒山楂籽:“芬恩哥哥说,种在爱尔兰,长出的树会带刺,坏人不敢靠近……”
船开时,我回头望,北境码头的火光已染红了半边天。布伦丹举着镐头的身影在火海里忽隐忽现,科林的声音穿透浓烟传来,像一把烧红的刀:“王室的铁律?在我们北境,矿工的血才是规矩!”
雾气漫上来,打湿了我的头发。怀里的账册被汗水浸得发潮,上面“雷肯别家族”的印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用矿场最硬的铁矿砂刻的,火烧不化,水浸不透,就像布伦丹紧握的镐头,像科林冲向议会的背影,像芬恩扔进火里的麻毯,带着这片土地最执拗的温度。莉齐在身边睡着了,小手仍攥着那颗山楂籽,我把账册塞进船板下的暗格,突然明白父亲那句话的意思——“咱挖的不是煤,是路。”
海风吹起船帆,雾中隐约传来教堂的钟声,莉齐在梦中嘟囔:“芬恩哥哥说,结在心里,就永远不会散……”我摸着脸上的煤灰,笑了——是啊,有些结,烧不断,水冲不散,会在代代相传的故事里,长成北境最韧的麻线,捆住岁月,也捆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