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的红旗刚在厂门口挂上,宣传科办公室就跟开了锅似的。
陈秀芳抱着一摞油印剧本冲进苏青办公室时,正看见他翘着脚靠在椅背上,手里颠着个拨浪鼓逗怀里的苏安——小家伙四个月大,穿着秀兰做的虎头鞋,正\"哇呀呀\"地伸手抓拨浪鼓上的红绸子。
\"苏厂长!您看看这节目单!\"陈秀芳把剧本往桌上一放,额头上全是汗,\"合唱队的队形还没排,样板戏《红灯记》的道具还差盏铁路信号灯,还有……\"
苏青晃了晃拨浪鼓,逗得苏安咯咯直笑,头也不抬地打断她:\"我说陈大姐,跟您说了多少回了?国庆汇演您全权负责,别啥事都找我。\"他拿起剧本翻了两页,见上面全是《歌唱祖国》《我们走在大路上》这类曲目,点点头,\"没啥敏感的,您看着办就行。\"
陈秀芳叉着腰,哭笑不得:\"我这都快成您私人秘书了!上次帮您给孩子开出生证明,这次又管汇演……\"
\"哎,谁让您办事稳妥呢?\"苏青咧嘴一笑,把拨浪鼓塞给苏安,小家伙立刻往嘴里塞,\"再说了,我这不忙着带娃嘛?你看我们家小安,多可爱?\"
陈秀芳被逗乐了,凑过去捏了捏苏安的小脸:\"是挺可爱,就是夜里没少折腾人吧?昨儿我还听秀兰同志说,苏光半夜被吵醒,直喊臭弟弟爱哭鬼呢!\"
苏青叹了口气,抱起开始哼唧的苏安:\"可不是嘛,这小子精力旺盛,一到半夜就跟个小闹钟似的。苏光那小子,现在看见弟弟就翻白眼,说还不如养只猫好玩。\"他拍着苏安的背,\"没办法,谁让是亲弟弟呢?\"
正说着,窗外传来广播声,通知各车间传达\"精简职工,压缩城镇人口\"的文件精神。苏青抱着苏安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工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眉头微蹙。
\"这精简政策……\"陈秀芳也凑过来,压低声音,\"听说要把多余的职工赶回原籍务农,户籍都得迁走。厂里好多人都慌了。\"
苏青没说话,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京城人口太多,这两年政策收紧,精简是大势所趋。去年精简的是钢厂的那些临时工,首钢就直接就上万然赶回了农村,但是城市口粮依然不足,人也躲房子是真的住不下,这不,今年对着正式工开始下手了,四合院住得挤,他早就想多搞几间房,可厂里分房轮不到他这有房子的副厂长,这机会估计就快来了。
\"慌啥?\"苏青转过身,逗着怀里的苏安,\"咱们宣传科是厂里的门面,精简也轮不到咱们。\"他话锋一转,\"不过……这政策要是真落实了,说不定能空出几间房来。\"
陈秀芳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苏厂长您是说……等有人被精简走了,能申请房?\"
\"嗯,有机会。\"苏青点点头,晃了晃苏安的小脚丫,\"这事儿得提前盯着。你想啊,要是哪个大院里有工人被精简了,腾出间房……\"他没说下去,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苏安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流。苏青连忙抱起他晃悠:\"得,不说了,我先带小祖宗回文艺科找他妈去。汇演的事儿,您多费心,有事儿让许大茂找我——那小子现在闲的很当个传话筒足够了。\"
\"行了行了,快去吧!\"陈秀芳笑着挥手,\"汇演保证不出岔子,您就安心带娃吧!\"
苏青抱着苏安走出办公室,怀里的小家伙还在哼哼唧唧。他低头看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脸,心里盘算着:精简政策对别人是危机,对他是机会,不然苏光跟苏安挤在一间房,以后麻烦更多。至于国庆汇演?就让陈大姐去忙活吧,他现在最大的事儿,是哄好这个爱哭鬼,再瞅准时机,给家里添个宽敞的窝。
路过食堂时,正看见傻柱拎着个食盒出来,看见苏青就乐:\"苏哥,抱着小安呢?昨儿我徒弟马华炖了排骨,给你家送了两块,收到没?\"
\"收到了,谢了啊柱子。\"苏青笑道,\"你这徒弟挺上道啊,才拜师多久就知道孝敬师傅了?你回头还得感谢我,不然这么好的徒弟你可捞不着。\"
\"那是!\"傻柱挺了挺胸脯,\"也不看看是谁教的徒弟!对了,听说厂里要精简人?我后厨那几个临时工,吓得都不敢多吃粮食了。\"
苏青挑眉心道现在的临时工都是吃自己的没有定量,京城要控制口粮和住房,就要对正式工下手,那些临时工可不是现在主要被精简的对象。多的临时工早在去年时候都被精简的差不多了。与其说是精简工人,不如说是精简城市户口。
\"有你这杆大旗在,后厨能少得了人?\"他逗着苏安冲傻柱笑,\"走了啊,要去文艺科找娃他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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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把胡同染成橘红色时,阎埠贵领着哭唧唧的苏光进了院门。小家伙肩膀一抽一抽的,布书包歪挂在脖子上,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看见苏青靠在门框上抽烟,哇地一声哭得更响了。
\"哟,这是咋了?让人煮了还是咋地?\"苏青瞅着儿子花猫似的脸,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跟哪个小子抢弹珠挨了揍。男孩子打架没啥稀奇,他上辈子一年级还拿橡皮砸过女同桌呢。
阎埠贵搓着手,一脸尴尬:\"苏厂长,对不住啊,我接光小子时就见他在教室门口哭,问了半天才知道是……是让老师批评了。\"
张秀兰听见哭声从屋里冲出来,蹲下身把苏光搂进怀里:\"光光乖,不哭不哭,跟妈说说,咋回事儿?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苏光埋在他妈怀里,抽抽噎噎地说:\"老、老师批评我……别人都得小红花,就我罚站……\"
\"罚站?\"苏青挑眉,把烟屁股摁在门框上,\"犯啥天条了?上课尿裤子还是咋地?\"他想起上辈子自己一年级数学考九分,被老师拎到讲台前示众,那滋味可不好受。他上辈子从小学就是班主任每次班会批评的某某某,某些人。
苏光抬起泪眼,从书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作业本,递给苏青:\"老师让写作文,写《我的爸爸》……我好好写了,老师说我不学好,还说我搞资本主义……\"
\"啥玩意儿?\"苏青接过本子翻开,只见作文本第二页上,苏光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爸爸是副厂长,穿的衣服总是很干净,皮鞋亮得能照见人……\"其中\"皮鞋亮得能照见人\"一句被红笔狠狠圈住,旁边批着:\"资产阶级臭毛病!小小年纪不学好!\"
秀兰凑过来看完,气得脸都白了:\"这叫啥话?光光才六岁,懂个啥叫资产阶级?\"
苏青盯着那行批语,嘴角抽了抽。他上辈子写作文爱用形容词,没少被老师骂\"华而不实\",可这\"资本主义\"的帽子扣在六岁孩子头上,也太离谱了。他压下火气,蹲下来问苏光:\"光光,你跟爸说实话,这皮鞋亮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听谁说的?\"
“是、是我看见爸擦皮鞋时,跟妈说擦亮点,上班体面……\"苏光瘪着嘴,\"我就写上了……\"
苏青心里有数了。这皮鞋是厂里发的,一般他从来不穿,但是比如跟厂长一起去部里,或者接待市里领导考察才会穿,没想到被儿子注意到给写进作文里,还捅了马蜂窝。不过这个老师很嚣张啊,明知道他是副厂长,还有国产的皮鞋也只有中高级干部才会分配,这代表身份,一般人买都没地方买。
他揉了揉苏光的头,站起身对阎埠贵说:\"阎老师,这事儿……\"
阎埠贵赶紧摆手,脸上比哭还难看:\"苏厂长,您听我解释!这老师是刚从师范学校分来的,姓王,叫王红霞,我也不知道她啥脾气……\"他心里直犯嘀咕,这王老师平时看着挺积极,咋跟个六岁孩子过不去?
\"刚分来的?”\"苏青眯起眼,把作业本递给秀兰,\"行,我知道了。阎老师,今儿辛苦您了,光小子我带进去仔细问问。\"
阎埠贵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那我先回去了,家里老伴还等着我开饭呢……\"说完溜烟儿回了自家屋子。
秀兰抱着苏光进屋,小家伙还在抽搭:\"妈,啥是资本主义啊?是不是很坏?\"
秀兰心疼得不行,刚想说话,苏青跟进来了,手里晃着作业本:\"坏个啥?就是你老师脑子有点拎不清。\"他蹲在苏光面前,板起脸,\"听着光光,以后写作文,就写我爸穿工装,戴袖套,干活可卖力了,听见没?\"
\"为啥呀?\"苏光眨巴着泪眼。
\"因为……\"苏青琢磨着怎么跟六岁孩子解释意识形态,\"因为这样写,老师才给你小红花。\"
秀兰把苏光抱上炕,给他擦脸:\"光光乖,别听你爸胡说,咱写作文要诚实……\"
\"诚实?\"苏青嗤笑一声,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水,\"在某些人眼里,诚实就是资产阶级臭毛病。\"他看向秀兰,\"这王红霞老师,你明天去厂里打听打听,啥背景?刚毕业就这么左,怕是家里有啥光荣历史吧?\"
秀兰点点头,给苏光脱鞋:\"我明天就在厂里问问其他家长。\"
苏青走到窗边,心里盘算着。一个刚毕业的老师,敢给副厂长的儿子扣资本主义帽子,要么是真傻,要么就是背后有人。他掏出烟盒想抽烟,瞥见苏光委屈的小眼神,又把烟塞了回去。
\"爸,\"苏光突然开口,\"那我明天还能得小红花吗?\"
苏青走过去,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语气难得严肃:\"肯定能,光儿你这么懂事,老师肯定会喜欢你。\"
苏光肚子咕噜叫了一声,眼泪也忘了擦,眼巴巴地看着苏青。
\"行了,吃饭去。\"苏青抱起儿子,\"不就一朵小红花嘛,爸回头给你刻一书包,比老师发的亮堂!\"
苏光破涕为笑,搂住苏青的脖子:\"爸,你真好!\"
秀兰看着父子俩,无奈地摇头笑了。可当她看见作业本上那行刺眼的批语时,笑容又淡了下去。这年月,连六岁孩子的作文都能扯上资本主义,这个老师看来不是啥好人,她张秀兰可不是什么软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