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七楼小会议室的门紧闭着，一丝风都透不进来。中央巡视组组长李明安坐在主位，身姿挺拔，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刻在石碑上的沟壑。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在头顶盘旋，吹散一缕雪茄残余的淡青色烟气，却吹不散那弥漫其间的、无形的刀兵之气。
周维民准时出现。门开的瞬间，他甚至恰到好处地微微弯腰，一丝不苟的灰色行政夹克勾勒出依旧紧实的背部线条，脸上那混合着沉痛与凝重的神情，犹如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
“李组长，各位领导，实在抱歉，刚才市应急局那边有个突发情况必须立即协调部署，耽搁了几分钟。”他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诚恳地扫过李明安和另外两位巡视组成员，最后在角落静坐如山的林悦身上略作停顿，那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阴翳。
他身后跟着的秘书，怀里抱着厚厚一摞文件夹和一个巨大的不锈钢保温杯，此刻正动作利落地将资料分门别类摆放在周维民面前宽大的红木桌面上，又小心地旋开保温杯盖，热气混着浓郁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然后秘书悄无声息地退到墙边。
“坐，周市长。”李明安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钉，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他并未寒暄，锐利的目光穿透眼镜片直直射来，“情况紧急，我们开门见山。关于赵倩同志的死亡案件，引发的关注和社会震动极大。中央高度重视。根据目前省厅工作组初步调查反馈，案件性质复杂，背后牵扯面恐怕不小。”
他示意身旁的助手。助手立刻将几份文件推到会议桌中央，打开。其中一份是赵倩尸检报告的摘要副本，另一份则清晰地标注着“宁州云岭生态保护区土地开发异常交易关联名单（赵倩生前调查记录摘录）” ，还有几张放大的物证照片——那支独特的笔在阳光下折射的冷光，以及省厅档案库里那个沾染深褐色干涸血迹的蓝色硬壳文件夹的特写。
“这是经过技术处理的清晰副本，”李明安的声音沉稳如山，“血迹提取物及书写成分分析正在进行，但技术还原和司法笔迹专家已经给出了初步判定，原件所有核心笔迹，包括标记的关键人名、项目和涉嫌操作的巨额资金流向，经比对系出自赵倩同志亲笔无误。”
他的手指准确无误地落在名单上几个被重点标注的名字上。周维民的目光紧紧跟随。
“周市长，”李明安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陡然加重，“这份名单上关键人物、关键项目的操作轨迹，以及巨额资金最终流向的‘监管’节点，都无可避免地与你在任期间的某些‘批示’、‘协调’行为存在高度关联性！更重要的是，赵倩同志出事前，她的举报对象已经非常明确地指向了名单上最核心的几个人物！”他停顿了一下，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而你，作为一市之长，曾经对其中几个核心违规项目，做过‘原则性支持’或‘可行性研究推进’的明确指示！”
周维民的脸上瞬间涌上一股深沉的、几乎可以说是痛彻心扉的沉痛。他双眉紧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快速地在每一份文件上扫过，如同被沉重的现实压得不堪重负。
“李组长，各位领导，”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到这些…痛心啊！真的痛心！”他闭上眼，喉结用力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巨大的悲愤与自责压抑下去。两鬓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当他再次睁眼时，那沉痛的眼神里更多了一种决然和愧疚。“赵倩同志…她的正直和能力，我是非常清楚的！当初调任她主抓云岭生态保护区的项目监管工作，就是看重她在这方面的原则性强！她这份调查笔记…触目惊心啊！简直是一记记重拳，打在我这个监管不力的市长心上！”
李明安看着他，手指轻轻在桌面那份名单上点了点，没说话，但眼神示意他继续。林悦在角落里握着笔的手指悄然收紧，笔尖在纸面上悬停，她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用全部的感官捕捉着周维民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气息的变化。那浮动的雪茄烟味里，似乎还混杂着另一种更冰冷的、让她神经末梢都为之紧绷的杀机。
“作为市长，我当然有责任！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周维民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深深的自责，“但领导责任，不等于具体操作责任，更不等于包庇、纵容甚至参与犯罪！”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愤慨：“那些所谓的‘批示’，李组长，诸位领导，你们可以去查原文件！没有一个字是我明确要求他们‘违规操作’！我所有签过的字，写过的意见，都是要求他们‘依法依规’、‘妥善办理’、‘维护群众利益和市场健康’！这是原则性指导！我怎么能想得到，在我一再强调原则性和红线意识的情况下！”
他猛地一拍桌子，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下面的某些部门，某些具体执行人！为了利益，为了所谓的‘效率’，胆大包天到了什么地步！他们会曲解我的指示！甚至会打着我的旗号去做阳奉阴违、贪赃枉法的事情！”他眼中甚至逼出了几丝痛苦的血色，“就像这个关键人物，那个王德发王局长！赵倩同志在笔记里标注的核心关联人之一！”他指向名单上一个名字——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副局长，王德发。
“他是具体负责项目审批的关键一环！云岭保护区核心地带那几宗违规土地出让的具体操盘手！很多文件，他给我签批上报时，前面都说得天花乱坠！符合国家生态保护政策！有利民生！带动就业！我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调查每一个数据的真伪？怎么可能怀疑一份层层上报、看上去合乎程序的报告？我在市长这个位置上，要管理全市方方面面几百项具体工作！我批示的原则，是方向，是要求他们依法合规！是责任分解，各司其职！”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无力感和被蒙蔽的痛苦：“直到今天看到赵倩同志留下的这份血泪控诉……我才恍然惊醒！我才知道，在这个位置上，不仅需要运筹帷幄，更需要对微观具体操作环节保持无孔不入的高度警惕！我对王德发这样的干部监督严重失察！我这个市长，难辞其咎！如果调查认定我有失职渎职之处，我周维民愿意承担组织上的任何处分！绝不推诿！”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