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可听中岛美嘉《雪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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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的闵州,钢筋丛林依旧,沿江峥嵘。满城浮华浸没于烟云,春雨如泪,闵港最负盛名的梨花正当好。
可叹,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环城北,闵秀兰舟两山抬起,淡墨直到城郊。兰舟山公墓常年苍松翠柏。眼前绿草湿润,黑色伞下寒气倒袭,让苏梨不禁下意识把素白的披肩裹紧。
她今日挽起发髻,端丽无华。纯黑连衣裙纸般垂挂,衬得她又瘦又不曾好眠的面容显着憔悴,更把面前的墓碑都衬得凄然发亮。
终于,苏梨缓缓垂眸。
“那么,就道别吧。”
滴滴答答,雨声淹没在伞面上。
“……嗯。”
这一声回答,几乎不着痕迹。
雨光中,肤色也柔白。熟悉的脸颔首,英俊不减,只清瘦又无血色。丹凤眼掠在伞下,依旧冷傲又寡情;唇角利落的线条却变化柔和。
黑色鸡心领t恤勾勒体型,直到性感漂亮的长颈坦然暴露,多出一条缝线。它张牙舞爪横贯颈侧,可又与他融合一体,怎么看都触目惊心。
无言,苏梨又默默描摹他许久。连带怦怦作乱心跳,她像要把一切都用双眸确认个够。怕是梦,苏梨又猛掐自己一把,疼痛窜进心窝竟发甜,她这才放心地从墓园里高低走开。
罗马式小纪念亭里,轮椅上的顾知霈正在等她。
一站一坐,两辈人远远端详。熟悉的身影独自在雨中好像沉默无言。苏梨知道,从十一年前,他就自觉没脸再回到妹妹的墓前,并不单单只因为妹妹的被害。
他愧疚。
他太了解自己。从十岁起,他不得不承担起母亲遗言里“好哥哥”的重担;他的世界,曾一丝不苟按照养育妹妹的责任转动。他逃去江滨,看一江逝水,只为在区区十分钟里做自己。
他何尝不想逃避,不对未来感到困顿迷茫?
但,妹妹的死,竟让他再度找回人生,甚至找回自我。这份深深愧疚,以及对自己竟如释重负、产生自私感受的苛责,午夜梦回里,他仅仅也只对苏梨坦白过。
如今,他总算已有一个交代,一个结尾。
视线里的他蹲下身。风衣里,他小心捧出稚嫩的浅白,是一小盆尚在花蕾的雏菊。一言不发,他埋头把花种进墓前春泥里。
但,唐权的死,警方……
“你们决定了?不回来了?”
嗓音幽幽传进苏梨耳里,她不禁愣神。这简单一句问,埋藏的心思却太深。
当然,顾知霈并不知情。正因为黑道衰微,那人才总算抽身而退,把重担彻底甩给戴则。
再想起他的模样,苏梨憔悴的脸在这一个月里终于粲然,染上红晕。她微微一笑,悠悠半蹲下身,手扶住轮椅,正面柔软回答:
“老先生,怎会。他只想喘口气,出去换换环境,顺便陪我上三年学,权当散心。”
说话间,苏梨目光太阳般和煦。她又温暖微笑,这才语气轻松,着重补充:
“他可以随时来回。老先生,您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
反复点头,双唇不住,顾知霈低声絮絮。眼看,他已经是鲐背之年的老糊涂,还能再有几个三年?
人的一生,他抬头,就像这苍松翠柏。
“家族是人;没有人,家族什么都不是。”那孩子亲口与他说过。他顾知霈精明一世,又怎可能不清楚那孩子不过利用顾家,才肯回顾家过年。
可当满城风言风语传来噩耗,他以为穷尽此生,终还是把一切都失去了。
在无尽的黑暗里,顾知霈把自己关起来日思夜想:他这一生,他的独女,他的外孙。他苦苦紧握在手中、一刻不罢休的家族究竟为什么。
直到,他又涕泗横流、哭拜上苍宽宥,再给他一次机会去弥补。
转手,顾知霈已把顾氏千岁华隆集团细化分割。现在他只一心扑在公益。接下来,他要借顾家几代人的收藏,开设教育对接和扶贫,开放知识产权……
把持闵州经济的四大财阀轰轰烈烈就退出一家,可这对顾知霈而言已全然无所谓。
后来,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医院,不顾对方强烈反对,把卧床休养的外孙踏实亲手摸了个遍。
想到此处,顾知霈摩挲手杖,慈爱地笑了。轻轻,他拍了拍身旁苏梨的手:
“在海外,他要胆子肥,敢变相欺负你,你跟阿公说。阿公飞过去也要亲自教训他。”
莞尔,苏梨却并不看顾知霈:“怎会。”
嚯。顾知霈侧目。两个字,他并非听不出苏梨的弦外之音:不要说那人会不会、她又肯不肯受欺负;“教训”虚话,她也就应声虚听了。
好一个玲珑剔透的姑娘!
不禁抬头,顾知霈仔细端详苏梨:眼前,分明一张娇弱无害、十分年轻不经事的脸。
而苏梨也不禁暗自讶异:顾知霈八十多岁的老人,体格衰微,容颜衰老;可这双血脉相承的冷淡丹凤眼,褶皱间形状样貌,却多么惊人相似啊。
“你呀。囡囡。”
慢悠悠一顿,顾知霈没着急往下说。
风霜雨雪,他走过几乎漫漫一世纪,商海政局阅人无数。只一眼,他就知道外孙没有看错人。
能让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要尽力一搏,努力活下去的理由……顾知霈知道,此时开口说谢,当真太浅。这姑娘也不会放在心上。
若他们将来能肯要个孩子,一定又聪明又漂亮。那顾家以后……
赶紧,顾知霈把这想法匆匆赶出脑海:这可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私事。他也真该改改这大家长的毛病。
目不转睛,注视身边站着的苏梨,半晌,顾知霈才郑重补上刚才的话:
“囡囡,你记着:无论缘分如何,只要我在世,你都有一个亲外公。就算外公有天不在了,顾家也永远都是你的家。我话出口,就做数。
“你想做什么,爱做什么,就做。记得了么?”
苏梨讶然。这话分量好重,也不能更诚恳。她早知无人倚靠,在这世上,她既不苛求也不奢求,从来只靠自己;但人哪有天生冷情?
若说,在心底,她当真对依恋毫无向往……谁能想到,顾知霈竟直接点透她心尖心事?
此时纪念亭外,蒙蒙细雨。清瘦的身影正缓缓从墓前站起。他两肩宽阔,步伐依旧从容,单手撑住伞,在祖孙两辈人的视线里一点一点放大。
“慕飞。”
顾不得再撑开手边的伞,苏梨几步跑下台阶、跑进雨里。紧迎上前,她双手伸展,贴身拥住他。
他这个人,对自己向来苛刻;出院不过匆匆几日,傲然身姿下元气大伤,哪可能恢复这么快?
偏偏,他又要在这春寒料峭里站许久。
“好了?话说完了?”
满满坠心牵挂,苏梨说出口,却依然不着痕迹,淡若春风。
“嗯。”
伞下,顾慕飞看她的目光不能更柔软。
他褪去沾满泥泞的手套,掌心虚弱得微微发汗。在潇潇春雨润泽里,踏踏实实,他与苏梨拥入彼此充盈生命与体温的怀抱。
呼吸着她的气味,感受着她的依偎,顾慕飞知道苏梨所有不会出口的担忧;而这担忧,他已经想好圆满答案。他不需要再克制,不需要再权衡,不需要再割舍。
他不会再让她靠掐自己来确认他不会走。
撑住伞,他遮罩住苏梨与顾知霈的身影,把风和雨都遮挡,慢慢走在最末尾。雨幕笼罩,他们一路前行。湿漉漉的柏树垂头,露出墓园旁水光淋漓的路面。
在林荫道一侧,已退下来只做私人助理的welsh套装整齐,正和顾知霈的团队站在一处。他们身后,崭新的夜空蓝panamera与另两辆纯黑迈巴赫整齐一列,静静等待。
与来时不同,三人眼前,却多出一辆警车豪横斜停。它毫不留情面,挡住整条车道,蓝红灯光闪烁,阻拦去路。
下意识,苏梨僵住。
她脚下不觉已经驻足。伸手,她拽住顾慕飞的衣边阻止。
可顾慕飞却像平静下定决心。他坚定攥住苏梨指尖。只这一瞬,他松手,径直越过苏梨与顾知霈,头也不回,大步向前。
“顾慕飞。”
“程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