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陈公子,别来无恙。没想到,你这清河村,竟是卧虎藏龙之地。周某输得不冤。”
“你确实输得不冤。”陈锋淡淡道,“周远,你本是个秀才,熟读四书五经,满腹才华。却甘与匪为伍,为虎作伥。可曾想过,你如今这般境地,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周远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声音更哑了些:“呵……是啊,咎由自取。也好,也好……这样死了,也好过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像狗一样挣扎。”
“成王败寇,周某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你?”陈锋冷笑一声:“杀你容易。但你以为,一死了之,就能洗清你身上的罪孽?就能弥补你所犯下的过错?就能让你心安理得地去地下见你的父母亡魂?”
周远那原本麻木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盯着陈锋。
陈锋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道:“周远,你本是个秀才,从小聪明过人,满肚子四书五经。可惜考运不济,乡试多次没考上,又遭逢变故。武邑县令周监生,勾结豪强,霸占你家产,气死你爹娘,还把你妹妹卖进了勾栏院,反手又给你安了个通匪的罪名。你气不过,才投了郑猛,助其壮大黑风寨,只为求他助你报仇,救你妹妹。可我说的,可对?”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周远闻言,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瞬间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后有恍然大悟,“也是,有侯爷在,这点消息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如何知道,你无需理会。”陈锋语气平静,“我只问你,你甘心就这样死?”
“甘心?哈哈哈……”周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一介书生,十年寒窗,自认不敢说经天纬地之才但也算满腹经纶,可乡试屡试不第!家产被周扒皮夺走,父母离世,我那……我那唯一的妹妹小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痛苦,“他让我家破人亡……”
“我不甘心!我恨!我恨这世道不公!”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陈锋,“恨那周扒皮丧尽天良!恨那些当官的有眼无珠!恨我自己无能!可那又如何?郑猛答应替我救出妹妹,替我报仇!我为他出谋划策,壮大黑风寨!可结果呢?他壮大了,却只想着自己快活!我妹妹的消息,他敷衍了事!我的血仇,他推三阻四!最后……最后我只打听到,小芸她……被一个江南的商人赎了身,做了那人的妾室……”
周远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妾室……呵呵……总比在勾栏里强吧?至少……她或许还活着?我这个做兄长的……真是个废物!废物啊!”他用带着锁链的手,狠狠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地窖里一时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铁链的晃动声。
一旁的顾修远,听到周远提及妹妹的遭遇,眼神明显波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眼睁睁看着妹妹顾柔被王大疤瘌强行带走,卖入青楼的绝望。若非陈锋力挽狂澜……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看向周远的目光里,那份冰冷的敌意中,也掺杂了一丝同情。
陈锋静静地看着情绪崩溃的周远,等他发泄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周远心上:
“周远,你的遭遇,确实令人唏嘘。家破人亡,骨肉分离,是人间惨剧。”
周远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但是,”陈锋话锋陡然一转,眼神锐利如刀,“这就是你助纣为虐、残害无辜的理由吗?清河村的百姓,他们招谁惹谁了?他们难道没有父母妻儿?”
他紧盯着周远骤然缩紧的瞳孔,声音带着凛冽的寒意:“你恨周监生强取豪夺!恨他逼良为娼!可你帮郑猛打家劫舍,强征‘保护费’,动辄伤人,这和你恨之入骨的周监生,有何不同?只不过他披着官皮,你披着匪衣!本质上,你们都是在吸食百姓的血肉!甚至,郑猛的黑风寨,手段可能比周监生更加酷烈!你手上沾染的无辜鲜血,难道就比周监生少吗?”
周远如遭雷击,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说郑猛敷衍你,不帮你救妹妹,不帮你报仇?”陈锋步步紧逼,“那你呢?你为被你们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复仇了吗?你为那些被你们打伤打残的村民讨过公道吗?你周远的痛苦是痛苦,别人的痛苦难道就轻贱?你满口仁义道德,恨世道不公,可你做的事,比那周监生又好到哪里去?你这不叫报仇雪恨,你这叫……自甘堕落!最终,你把自己也变成了你曾经最痛恨的、吃人的豺狼!”
“噗通!”周远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锁链哗啦作响。他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
“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想救妹妹……”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自我厌恶。
顾修远看着地上崩溃的周远,又看了看眼神冰冷、言辞锋利的陈锋,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他理解周远的绝望,但也明白陈锋说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忍不住往前挪了一步,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默默地站在陈锋身后,像一座沉默的山。
陈锋看着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周远,那股凛冽的锋芒渐渐收敛。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
“周远,死很简单。一闭眼,一了百了。但你甘心吗?带着一身罪孽,带着对妹妹的愧疚?你就真的不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不想亲眼看着她是否平安?”
周远捂着脸的手,慢慢滑落下来,露出了那双布满血丝、空洞中又透着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侯爷在冀州城设立了‘改造营’。所有像你这样的降匪,会被收押入营,在严密的看守下,为冀州建造城墙工事,疏浚河道,开垦荒地,用你们的力气和汗水,去赎你们犯下的罪孽。”陈锋看着他,“若你真心悔改,愿意进去赎罪,我可以向侯爷求个情,把你送进去。在改造营里,你至少还能活着,还能做点有用的、能减轻你罪孽的事。”
他顿了顿,看着周远眼中那点微光:“等你刑满出来,若你还想走科举正途,我可以给你机会,甚至可以资助你一些盘缠。至于你妹妹小芸的下落……”
陈锋的话还没说完,周远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盯住陈锋。
“……我会尽力帮你打听,至少,弄清她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境况如何。”陈锋给出了承诺。
周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死死地看着陈锋,仿佛在确认他话语的真伪。
良久,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地问:“为……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我……我可是差点害得你们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