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看向侍立一旁的术赤王和刚刚从外交事务中抽身赶回的穆萨。“亚美尼亚的钉子拔了,是好事。
但接下来,该如何利用这颗拔掉的钉子,让它反过来扎伤下棋的人,才是关键。”
术赤王抚须沉吟道:“国公,阿萨息斯桀骜,恐难驯服。
依臣之见,不如将其与罗马俘虏一并明正典刑,传首西域诸国,以儆效尤,彰显我大夏天威!”
穆萨却缓缓摇头,他常年与各方势力打交道,思虑更为缜密:“陛下,杀之固然简单痛快,但首级只能让人恐惧一时,却无法真正瓦解罗马的图谋。
这些俘虏,尤其是罗马人,是活的证据,也是了解敌情的窗口,更是……可以运作的棋子。”
沈烈赞许地看了穆萨一眼:“穆萨先生所言,深得我心。杀之,不过泄愤。
用之,方可谋利。”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再次投向罗马的方向。
“罗马派顾问深入亚美尼亚,支持一个部落首领,这本身传递了几个信号:其一,他们极度重视东方战线,急于建立前沿屏障和代理人。
其二,他们对自身军力直接东进尚有顾虑,或受制于内部其他问题。
其三,他们试图用最小的代价,给我们制造最大的麻烦。”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计就计。阿萨息斯不是指望罗马吗?我们就让他亲眼看看,他寄予厚望的罗马,在绝对的实力和利益权衡面前,会作何选择。至于那几个罗马顾问……”
沈烈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他们是军官,不是死士。军官就有上级,有家族,有前途,有对生命的眷恋。把他们完好无损地送回去,比杀掉他们,有价值得多。”
“送回去?”术赤王吃了一惊,“这岂不是放虎归山?”
“是放虎归山,还是借虎传讯?”沈烈淡淡道,“我们要让罗马军团的高层,尤其是那位东部前线指挥官,清楚地接收到几个信息,大夏有能力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粉碎任何形式的挑衅,包括他们暗中支持的。
第二,大夏并非嗜杀好战之邦,我们遵循规则,甚至……可以释放善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烈的目光扫过两人,“让他们自己去猜,大夏释放这些俘虏,背后究竟有何深意?是示弱?是离间?还是为更猛烈的进攻做准备?”
他看向穆萨:“穆萨先生,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挑选精明干练、通晓罗马语和希腊语的人手,以礼待俘,尤其是那几名罗马顾问。
给他们治伤,提供洁净的食物和饮水。然后,选一个合适的时机,通过中间商队或可靠的渠道,‘意外’地让他们逃脱,或者,直接找一位与罗马军方有联系的商人,‘护送’他们返回叙利亚的罗马军营。”
穆萨心领神会,躬身道:“属下明白。定会安排得看似偶然,实则让罗马人确信是我们有意释放。
同时,会让他们‘无意中’听到一些消息,比如我军主力仍在玉龙杰赤休整,国公您对西边广袤土地兴趣不大,只求商路畅通之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很好。”
沈烈点头,“至于阿萨息斯……先关着。让他尝尝绝望的滋味。
或许日后,当他知道自己被罗马当作可弃的棋子时,会愿意用他部落世代相传的、关于黑海以西通道的秘密,来换一条生路。”
战略方定,具体执行便迅速展开。
在玉龙杰赤一处条件尚可的别馆内,被俘的几名罗马顾问受到了与其身份相符的、近乎诡异的“礼遇”。
伤口被仔细包扎,每日有干净的饮食,甚至允许在庭院有限活动,只是严禁与外界接触。
看守的士兵面无表情,纪律严明,但并无虐待之举。这种待遇,反而让这些习惯了战争残酷的罗马军官更加忐忑不安。
他们私下猜测着东方统帅的意图,是准备用他们交换赎金?还是有什么更可怕的计划?
与此同时,对阿萨息斯的审讯则在另一种氛围下进行。
不同于对罗马人的“怀柔”,对这位顽固的部落首领,沈烈采取了更直接的方式。他没有亲自审讯,而是让术赤王出面。
审讯不在阴森的地牢,而是在太阳宫一侧的偏殿,灯火通明,反而更添压迫感。
阿萨息斯被带上来时,依旧昂着头,脸上带着山地民族特有的倔强和傲慢,尽管衣衫破损,身上带着伤。
“野蛮的东方人!要杀就杀!伟大的罗马会为我复仇的!”他用生硬的希腊语吼道。
术赤王端坐其上,神色平静,用熟练的亚美尼亚语回应,省去了通译的环节:“复仇?阿萨息斯,你以为罗马真的在乎一个卡帕多西亚部落首领的死活吗?
他们给你的承诺,兑现了多少?武器?粮饷?还是在你堡垒被攻破时,及时派来的援军?”
阿萨什斯脸色微变,但依旧强硬:“罗马的鹰旗已经插上我的堡垒!这就是承诺!你们这些东方入侵者,迟早会被罗马军团碾碎!”
“鹰旗?”术赤王冷笑一声,对身旁侍卫示意。
侍卫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正是那面从“鹰巢”缴获的、有些破损的罗马鹰旗。“你说的是这个?它现在在这里,作为战利品。
而承诺支援你的罗马顾问,此刻正在玉龙杰赤的馆舍中,享受着我们的款待。他们比你更清楚,什么时候该妥协,什么时候该保命。”
阿萨息斯瞳孔收缩,死死盯着那面鹰旗,呼吸变得急促。罗马顾问被俘且被优待的消息,显然击中了他内心的某处脆弱。他赖以顽抗的精神支柱,开始出现裂痕。
“你……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术赤王语气淡漠,“很快,他们或许就能平安返回叙利亚了。
毕竟,他们是罗马的军官,有价值。而你,阿萨息斯,一个战败的部落首领,你的价值又在哪里?是你的顽固?还是你那些即将被其他部落瓜分的山地猎场?”
接下来的几天,审讯并未用刑,而是持续的心理攻势。
术赤王或穆萨轮番上阵,时而分析罗马帝国的战略重心根本不在亚美尼亚,时而指出周边部落在其败亡后如何趁机侵吞其领地,时而又暗示若肯合作,或可保全部落血脉甚至获得一定自治。
阿萨息斯在绝望和挣扎中煎熬。
他试图保持尊严,但外部希望的破灭和内部信心的崩塌,如同慢性毒药,逐渐侵蚀着他的意志。
就在这僵持阶段,沈烈做出一个决定。他下令将阿萨息斯转移到一处可以远远望见玉龙杰赤繁华街市和连绵军营的较高囚室。
让他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活力、军队的严整、以及商队往来不绝的盛况。
让他直观地感受到,他所对抗的,是一个何等强大、有序且充满生机的帝国实体。这种无声的展示,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一日黄昏,沈烈在处理完政务后,信步来到这处囚室外的廊下,并未进去,只是隔着栅栏,望着远处如血残阳映照下的城市轮廓。
阿萨息斯蜷缩在囚室角落,听到动静,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对上了沈烈平静无波的目光。
没有言语,没有威胁。沈烈只是站在那里,如同山岳,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直抵人心最深的恐惧和渴望。
他停留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沈烈离开后不久,囚室内传来了阿萨息斯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充满了不甘、愤怒,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崩溃。
次日清晨,看守报告,阿萨息斯要求面见大夏国公,称有要事相告。
沈烈并未立刻见他,而是让穆萨先去。
当穆萨再次走进囚室时,发现阿萨息斯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眼神中的桀骜不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认命般的平静。
“告诉我,”阿萨息斯的声音沙哑,“如果我说出我知道的一切……我的部落,我的族人……会怎样?”
穆萨看着他,缓缓说道:“国公仁慈,对于真心归附者,从不吝啬给予生路。
你的部落可以保留部分猎场,你的族人可以成为大夏的属民,受律法保护。但前提是,忠诚,以及……有价值的信息。”
阿萨息斯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颗顽固的头颅,终于低了下来。
“罗马人……他们想要的,不止是亚美尼亚……”他开始了艰难的叙述,声音低沉,却揭开了更大阴谋的一角。
而在另一边,关于那几名罗马顾问的“释放”计划,也在穆萨的精心策划下,悄然启动。
一场无声的信息战、心理战,正沿着丝绸之路,逆向流向西方。
沈烈站在太阳宫的高处,眺望着无垠的西方天际,他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棋盘上的棋子已然落下,接下来,要看对手如何应对了。
玉龙杰赤释放的“善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其涟漪正缓慢而确定地扩散向西方。
被精心“安排”逃脱、最终由一队往返于两河流域的亚美尼亚商旅“顺路护送”回叙利亚安条克的几名罗马顾问,他们的回归,在罗马东部前线指挥部引起了远超沈烈预料的震动与猜疑。
安条克,罗马帝国东方的心脏,赛琉古王朝昔日的荣光早已被罗马的条石大道和宏伟浴场所覆盖,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东方香料与权力交织的独特气息。
东部凯撒兼东方战区最高指挥官,弗拉维乌斯·克劳狄乌斯·尤利安努斯——即后世所称的“背教者”朱利安,此时正驻跸于此。
这位年轻的恺撒以其渊博的希腊哲学修养、简朴的生活作风以及对传统多神教的虔诚而闻名,与其堂兄、皇帝君士坦提乌斯二世的关系,在表面的服从下,暗流汹涌。
当形容憔悴但衣着整洁、身上甚至带着东方伤药的顾问们被带到朱利安面前,详细陈述了他们被俘、受审、被拘押以及最终“侥幸”逃脱的经过后,指挥部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朱利安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他最信任的几位将军和幕僚。他身材修长,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充满思辨的光芒,此刻正用手指轻轻敲打着铺在桌上的叙利亚地图。
“东方人……没有折磨你们?反而给予了治疗和基本的尊重?”朱利安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为首的名叫马库斯的资深百夫长顾问躬身回答:“是的,恺撒。他们似乎……急于了解我们,多于惩罚我们。
问了许多关于军团编制、边境防务、乃至……皇帝陛下与您的关系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他们问话的方式很巧妙,有些问题看似闲聊,但事后回想,都直指关键。
负责审问的是一位叫穆萨的文官,态度客气但滴水不漏。而他们的统帅,那位叫沈烈的国公,我们只远远见过一次,他什么也没问,但那气势……令人印象深刻。”
“他们还说了什么?关于他们的意图?”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将军急切地问。
“他们反复强调,大夏西来,只为商路畅通,无意侵占罗马领土。那个穆萨甚至暗示,如果罗马愿意划定明确的边界并保证贸易安全,两国完全可以和平共处。”
另一名顾问接口道,“但与此同时,他们的军队又表现出极强的战斗力。攻克‘鹰巢’的行动干净利落,我们的防御建议在那种速度和力量面前……收效甚微。”
“矛盾。”
朱利安缓缓吐出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略带讥诮的笑意,“既展示肌肉,又释放鸽哨。古老的东方智慧吗?还是……缓兵之计?”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来自希腊的雕像。“君士坦提乌斯堂兄在米兰,念念不忘的是彻底解决波斯人,重塑图拉真皇帝的荣光。
他将最精锐的军团和多得惊人的黄金投入美索不达米亚,却让我们在这里,用有限的力量,面对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强大对手。”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不满。
“恺撒,您的意思是……”幕僚小心翼翼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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