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朱利安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这位东方统帅沈烈,比波斯国王沙普尔二世更聪明,也更危险。沙普尔想的是攻城略地,而沈烈……他想的是撼动棋局。
他不急于渡河决战,反而在亚美尼亚清除我们的触角,又释放俘虏传递信息。他在试探,在分化,在观察我们的反应。”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加强幼发拉底河防线?还是集结力量,给予一次惩戒性打击?”将军问道。
朱利安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幼发拉底河防线要维持压力,但不能主动挑起大战。我们的力量不足以同时在东西两线支撑一场与未知强敌的全面战争。
至于惩戒性打击……我们连他们主力到底在哪里,真正意图是什么,都还未摸清。”
他走回桌边,手指点在地图上玉龙杰赤的位置:“沈烈释放俘虏,是一个信号。他想和我们对话,至少是想和我们东部前线对话,而不是直接与米兰的皇帝陛下对话。
这很有趣。”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恺撒,您是想……私下接触?”幕僚吃了一惊。
“不是私下,而是‘非正式’的、探索性的接触。”
朱利安纠正道,“派出使团,规格不必太高,就以追查逃兵下落、交涉边境事务为名,前往玉龙杰赤。
带上我的亲笔信,用希腊文和拉丁文书写,措辞要严谨而留有回旋余地。
我们需要亲眼看看这个突然崛起的东方帝国,亲眼见见那位沈烈国公。
摸清他们的虚实,了解他们的诉求,也为……为我们自己,争取时间,厘清局势。”
朱利安的决策,既有战略上的谨慎,也隐含着他个人与皇帝之间微妙关系的考量。
他需要稳固东方,积累资本,而非贸然陷入一场胜负难料、可能耗尽他手中力量的消耗战。
沈烈的出现,既是一个威胁,也未尝不是一个变数,一个或许能让他从帝国东部事务中获得更大自主权的变数。
几乎在同一时间,玉龙杰赤的太阳宫内,阿萨息斯提供的情报,正被沈烈与核心幕僚们仔细研判。
这位前卡帕多西亚首领的崩溃是彻底的,为了换取族人的生存和一线渺茫的希望,他几乎掏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
“根据阿萨息斯的供述,”穆萨指着墙上另一幅更侧重于黑海和巴尔干地区的地图,“罗马人在多瑙河下游及黑海西岸的控制,远非铁板一块。
哥特人各部族分裂,有的臣服,有的时叛时降。
更北方的萨尔马提亚游牧骑兵,时常南下劫掠。罗马的‘盟友’体系,更多是建立在武力和金钱补贴之上,基础脆弱。”
“他还提到一条几乎被遗忘的古商道,”术赤王补充道。
“从高加索山脉北麓,绕过黑海东岸和北岸,通过第聂伯河等河流水系,可以与北方的森林部落和更西方的日耳曼人建立联系。
这条路艰险漫长,且不在罗马主要监控之下。”
沈烈凝视着地图,黑海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欧亚大陆的腹地。
“罗马的软肋,在其漫长的北部边界,在于其内部日益紧张的中央与边疆、皇帝与军事强人的关系。”
他缓缓道,“朱利安·恺撒……一个醉心于希腊哲学、试图恢复旧神信仰的皇子,却掌握着帝国最精锐的东方军团。他与他在米兰的基督徒皇帝堂兄,真的能同心同德吗?”
他转向负责军情整理的将领:“我们派往西边的人,有没有关于罗马帝国内部更详细的消息?尤其是关于这位朱利安·恺撒的?”
将领回禀:“回国公,零星情报显示,皇帝君士坦提乌斯二世对朱利安似乎并不完全信任,曾多次抽调其麾下得力将领和部队前往波斯前线。
朱利安在高卢的战绩颇佳,深得军队爱戴,这或许反而加剧了皇帝的猜忌。两人在宗教上的分歧更是公开的秘密。”
“猜忌……分歧……”沈烈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这或许比十万大军,更值得我们利用。”
一个更加宏大、也更加冒险的战略构想,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单纯在幼发拉底河与罗马军团对峙,是下策。
支持波斯萨珊帝国,是驱虎吞狼,且后患无穷。那么,能否在罗马帝国这个看似庞大的巨人身上,找到那处最脆弱的关节,然后,轻轻一推?
“穆萨。”
“属下在。”
“我们释放的‘鸽子’,应该已经飞回安条克了。
接下来,我们要准备迎接可能飞回来的‘橄榄枝’了。”
沈烈眼中闪烁着深邃的光芒,“以我的名义,正式照会罗马东部前线指挥部,对之前边境地区的‘误会’和‘冲突’表示遗憾,重申大夏维护商路和平的意愿。
措辞要正式,但语气可以稍微放软一些。同时,秘密准备一份礼物……”
“礼物?”
“一份能体现东方智慧、又不会过于敏感的技术礼物。
比如,改良的星盘图纸,或者某种水利机械的模型。附上详细的希腊文说明。要让他们看到,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刀剑。”
沈烈顿了顿,“当然,军备不能松懈。
告诉王小虎,尼西比斯前线的训练和演习要更加频繁,声势要更大,但要严格约束部队,绝不许越过河心线一步。
我们要营造出一种‘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态势。”
“另外,”沈烈的目光再次投向黑海方向,“启动‘北风’计划。
挑选最机敏可靠、通晓多种语言、善于冒险的商人和探子,携带丝绸、瓷器、茶叶等精品。
但更重要的是,携带我们的友好讯息和对罗马现状的‘了解’,尝试沿阿萨息斯说的那条古商道北上。
目标不是贸易利润,而是接触哥特人、萨尔马提亚人,甚至……设法将一些信息,传递到高卢,传递到朱利安·恺撒的耳朵里。
内容要模糊,但要暗示东方理解他的处境,欣赏他的才能,并且……大夏的敌人,或许并不是他朱利安。”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烈的策略,已经远远超出了军事对抗的范畴,而是在下一盘以整个西方世界为棋盘的、涉及外交、谍报、心理和地缘政治的大棋。
每一步都险象环生,却又环环相扣。
“国公,如此纵横捭阖,是否太过行险?万一被罗马人识破,或者北方蛮族不可靠……”术赤王不无担忧。
沈烈望向西方天际,那里云霞变幻,如同莫测的局势。
“行险?或许是。但按部就班,与罗马硬撼,才是绝路。罗马帝国疆域辽阔,民族众多,矛盾丛生。
它就像一棵根系开始腐烂的巨树,外表依然雄伟。我们要做的,不是费力去砍伐树干,而是找到那些裂缝,注入空气,或者……引来啄木鸟。”
他收回目光,语气坚定:“执行吧。时间,站在能看清裂缝的人这一边。”
太阳宫的命令迅速化作一道道具体的指令,向着四面八方传递。
玉龙杰赤,这座丝绸之路上的新兴枢纽,正在成为一场无形风暴的中心。
东方的龙与西方的鹰,尚未全面碰撞,但它们的影子,已透过间谍、使节、商旅和无声的信息,紧紧纠缠在一起。
归客的低语,如同微弱的火星,落入帝国深藏的裂痕之中,无人知晓,它将引燃的,究竟是短暂的硝烟,还是燎原的烈火。
大夏使团离开玉龙杰赤的第七日,一份用火漆密封、盖有沈烈私印的密信,由信鸽和快马接力,先于使团本身,送到了身处尼西比斯前线的王小虎手中。
信中只有简短的命令:“使团西行,营垒虚张。外松内紧,待价而沽。”
王小虎捏着信纸,咧开嘴笑了。他明白沈烈的意思:使团是去讨价还价的,而前线军队,就是那个“价码”。
他立刻下令,加强日常巡逻和操演的阵势,尤其是骑兵的集结和机动演练,要做得烟尘蔽日、声势浩大。
但在后勤补给和营寨防御上,却悄悄收缩了部分过于前出的据点,将主力捏成一个更紧实、更易机动的拳头。
他要让河对岸的罗马侦察兵看到大夏军的“锋锐”和“活跃”,却摸不清其真正的攻击意图和兵力虚实。
几乎在同一时间,由穆萨亲自挑选、以经验丰富的外交官张骞为正使的使团,正沿着古老的商道,向安条克迤逦而行。
使团规模不大,约百人,半数为护卫的精悍骁骑,半数为通译、文书及携带“礼物”的随员。
他们所携带的“国书”措辞谨慎,表达了希望厘清边界、避免误会、促进贸易的意愿。而那份“礼物”。
一架制作精良、融合了中原观星术与希腊几何学的青铜星盘,以及一套用于演示的改进型阿基米德螺旋抽水机模型——则被妥善安置在特制的木箱中。
星盘上镌刻着希腊文的祝福语和简要使用说明,其精密与巧妙,无声地诉说着东方文明的深度。
安条克,朱利安的书房。
这里不似寻常罗马权贵府邸般金碧辉煌,反而更像一位希腊哲学家的学斋。
四壁书卷盈架,多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普罗提诺的着作,以及许多东方宗教和神秘主义的抄本。
空气中弥漫着羊皮纸和淡淡的熏香味道。朱利安一身简单的白色托加便服,正听着心腹将领维克托将军汇报边境军情,以及关于那支正在前来的大夏使团的最新消息。
“……使团约百人,护卫精悍,举止有度,不似寻常蛮族。携带了正式国书和一些礼物,预计五日后抵达。”维克托将军报告道。
朱利安放下手中的蜡板,上面是他正在撰写的一篇驳斥基督教教义的文章草稿。“使团首领叫什么?”
“张骞。据说是东方一个古老世家出身,通晓多国语言。”
“张骞……”朱利安轻声重复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桌上一个来自埃及的小型狮身人面像雕塑。
“一个文明帝国的使节,而非部落酋长的使者。他们选择派他来,本身就说明了态度。”他顿了顿,“波斯特使那边有什么反应?”
维克托压低声音:“萨珊的使臣很不安,多次求见,试图探听我们与东方人接触的详情,并重申波斯与罗马的‘传统友谊’及对抗东方新威胁的‘必要性’。
他们似乎非常担心我们与东方人达成某种默契。”
朱利安嘴角掠过一丝讥讽:“沙普尔害怕了。他同时面对罗马和大夏两个巨人,而这两个巨人……似乎有了对话的可能。
这很有趣。”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象征阿波罗神的月桂树,“告诉萨珊使臣,罗马帝国会慎重评估所有威胁。
但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先了解这位新邻居。”
“恺撒,您打算如何接待大夏使团?”维克托问。
“以符合他们身份的礼节,但不必过于隆重。”朱利安思忖道,“安排在市政厅旁的迎宾馆,派一队宫廷卫兵‘保护’。
公开会谈一次,由你和我的一位书记官主持,主要听取他们的陈述,重申罗马对边境安全的原则。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安排一次非正式的、私下的会面。就在这个书房。我想亲眼看看,这位‘张骞’,和他所带来的‘东方智慧’。”
维克托有些担忧:“恺撒,私下接见外国使节,尤其是与皇帝陛下正在……关注的对手,是否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朱利安的目光冷了下来:“维克托,这里是安条克,是东方。
我有权处理东方的事务。我们需要判断,这个突然出现的东方帝国,是比波斯更致命的威胁,还是一个可以暂时稳住、甚至加以利用的力量。
为了帝国的东部边境,我必须做出独立的判断。”他的话语中,强调着“独立”二字。
五日后,大夏使团抵达安条克。公开的接待仪式按部就班,张骞不卑不亢地呈递国书,表达了和平通商的愿望。
罗马官员的回应礼貌而官方,强调维护边境秩序的重要性。一切都像是两国外交接触的标准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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