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暗流在仪式之下涌动。萨珊波斯探子几乎无处不在,试图从使团随员口中套取只言片语。
罗马元老院和皇帝安插在东方的人,也密切关注着朱利安的一举一动。
张骞则严格执行着沈烈的指示。
公开场合谨言慎行,只谈贸易与和平。
私下里,则通过重金收买的当地商人、学者,尤其是那些对朱利安个人抱有同情或对现状不满的希腊裔精英,悄然散布着一些经过精心设计的信息片段。
“那位沈国公,似乎对朱利安·恺撒的学识和改革精神颇为赞赏……”
“大夏无意介入罗马的内部事务,他们更关心的是稳定的商路……”
“东方人认为,一个强大而理性的东方罗马,或许比一个遥远而猜忌的米兰朝廷,更能保证边境的长期和平……”
这些模糊、间接、无法追查源头的低语,如同细微的孢子,飘散在安条克复杂的政治空气之中。
关键的私下会面,在使团抵达后的第三个夜晚,于朱利安的书房悄然进行。
只有朱利安、张骞,以及一位担任通译的、朱利安信任的希腊哲学家在场。
书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满墙的书籍和两位分属东西方文明代表者的脸。
寒暄过后,张骞示意随从抬上那两件礼物。青铜星盘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光,其复杂的刻度环和可调节的窥管让朱利安这位博学之士立刻眼前一亮。
他亲自拿起星盘,仔细端详上面的希腊文铭刻和精密的构造,口中不由赞叹:“巧夺天工……这不仅仅是一件观测工具,更是一件融合了数学与宇宙观的杰作。东方的天文学家,已经达到这样的高度了吗?”
张骞微笑答道:“恺撒过誉。我国先贤有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此物不过是用以窥探天道运行之一件小器。
鄙国沈国公听闻恺撒不仅精通军政,更深研哲学自然科学,故特命献上此物及那汲水之器模型,以为两国智者交流之始,非关利害,唯求知音。”
“唯求知音……”朱利安放下星盘,目光灼灼地看向张骞,“贵使言辞风雅,心意深长。只是,贵国大军陈兵幼发拉底河,恐怕并非只为寻找知音吧?”
张骞神色不变,从容答道:“兵者,国之大事,不得已而用之。
鄙国西来,确有商路受阻、边民不安之扰。亚美尼亚之事,乃清除盗匪,保障通道,非有意与罗马为敌。
沈国公常言,大国相交,贵在知进退,明界限。若边界厘清,商旅畅通,各安其境,又何须徒耗兵粮,使将士血染黄沙?罗马乃西方文明基石,鄙国亦愿丝路东西,文明交汇,而非兵戈相向。”
朱利安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贵使对波斯如何看待?”
张骞早有准备,答道:“萨珊波斯,雄踞西亚,乃罗马之旧敌,亦曾与鄙国西域有龃龉。然国之交往,当观其行,察其势。
沈国公以为,大国博弈,非必你死我活,亦可动态平衡。关键在于,各方是否遵守共同的‘秩序’。” 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表态,却暗示了大夏不会轻易与波斯结盟,同时也点出了“秩序”这个关键词。
“秩序……”朱利安喃喃重复,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
他明白张骞的暗示:大夏愿意与罗马东部探讨一种新的边境秩序,这种秩序可能独立于罗马与波斯传统的敌对关系之外。这正中他下怀。
一个相对稳定的东方边境,能让他更专注于整合内部力量,应对来自米兰的压力。
会谈持续了近两个时辰,话题从边境事务、贸易规则,不经意间滑向哲学、宗教,甚至隐约触及了帝国治理的难题。
张骞始终保持着使节的礼节和谨慎,但言辞间流露出的对朱利安个人境遇的某种“理解”和对其理念的“含蓄赞赏”。
当张骞最终告辞时,朱利安亲自送他到书房门口,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礼遇。
“感谢贵使带来的礼物和……见解。”朱利安意味深长地说,“请转告沈国公,他的……智慧,我已领略。
东方与罗马,或许确实可以找到一条不同于与波斯交往的道路。安条克期待进一步的沟通。”
张骞深深一揖:“鄙人定当转达。愿和平与智慧之光,照耀东西之路。”
使团离开安条克后,朱利安独自在书房中沉思了很久。
大夏的威胁是真实的,但其表现出的克制、理性以及对他个人的“区别对待”,又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更重要的是,与一个遥远但强大的东方帝国保持一种“特殊的”沟通渠道甚至潜在默契,无疑将大大增强他在与米兰朝廷博弈时的份量和资本。
他召来维克托,下达了新的命令:“放缓幼发拉底河方向的军事集结速度。加强对波斯边境的侦察,尤其是波斯军队在东部的调动情况。
另外……让我们在高卢和伊利里亚的老朋友,知道东方来了一个有趣的客人,这个客人,似乎对罗马的‘现状’有着独特的看法。”
几乎就在安条克的书房密谈进行的同时,遥远的北方,“北风计划”的先遣人员,已经历尽艰辛,穿越了高加索的隘口,顺着第聂伯河支流,首次接触到了一支强大的哥特部落——泰尔文吉部落的边缘游牧群。
他们带来的精美丝绸和瓷器引起了轰动,而他们关于“南方两个帝国巨人”的故事,以及暗示“东方巨人可能更愿意与北方的自由战士做买卖而非打仗”的模糊信息,也如同野火般在部落长老间悄悄传开。
这些哥特人长期在罗马边境摇摆,对罗马的赋税和征召深恶痛绝。东方商人的出现和他们带来的“新消息”,为这片躁动的土地,又添上了一层不确定的油彩。
玉龙杰赤的太阳宫里,沈烈几乎同步收到了来自安条克、和北方的简要报告。
他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在安条克、米兰、黑海北岸、还有波斯首都泰西封之间缓缓移动。
“朱利安心动了……哥特人听到了风声……”他低声自语,“那么,该给这把暗火,再添一把薪了。”
他转向新任的军情司主事:“以匿名渠道,向我们在泰西封的‘朋友’透露一点风声:罗马的朱利安·恺撒,似乎正与东方进行秘密接触,讨论可能涉及边境划分的协议……
记住,消息要模糊,来源要显得像是从安条克罗马官僚体系中泄露出来的。”
他要让波斯国王沙普尔二世也坐不住,让罗马、大夏、波斯三边关系的张力,达到一个微妙的临界点。只有水被搅得更浑,善于布局的人,才能摸到更大的鱼。
玉龙杰赤释放的烟幕,如同精心调配的香料,开始在欧亚大陆的权力厨房中弥漫出复杂而诱人,同时又令人不安的气息。沈烈通过匿名渠道投向泰西封的那点“风声”,其效果远比预想的更为显着和迅疾。
萨珊波斯帝国的心脏,泰西封的白色宫殿里,“万王之王”沙普尔二世正陷入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暴怒之中。
这位以雄才大略和铁腕统治着称的君主,刚刚勉强压制了东部边境因大夏崛起而产生的动荡,此刻又面临西线可能出现的地缘政治剧变。
“消息属实吗?”沙普尔的声音低沉,带着冰碴般的寒意,回荡在镶嵌着宝石和华丽浮雕的觐见厅内。
他手中的金杯被捏得微微变形,杯中来自呼罗珊的葡萄美酒丝毫不能平息他的怒火。
跪在下方的是他的情报总管,一位面色苍白、眼神精明的中年人,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
“尊贵的王中之王,消息来源是我们在安条克的一个老关系,一个贪财的罗马税吏。他说朱利安的亲信最近频繁与东方使团的副手秘密会面,地点都在私人宅邸,甚至有一次就在朱利安本人的书房外厅。
讨论的内容不详,但税吏偷听到只言片语,提到了‘幼发拉底河’、‘新边界’、‘互不侵犯’……”
“够了!”沙普尔猛地将金杯掷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深红色的酒液溅在昂贵的地毯上,宛如鲜血。
“背信弃义的罗马人!还有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东方蛮子!”
他站起身,华丽的紫金色王袍随着他的动作而摆动,“我们与罗马缠斗百年,图拉真的耻辱,瓦勒良的被俘……这些血仇尚未洗刷!
如今,他们竟想绕过波斯,与另一个敌人媾和?妄想!”
他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雄狮。
“那个朱利安,一个崇拜石头和木头偶像的异教徒疯子,他以为他能代表罗马吗?君士坦提乌斯那个伪信者,会允许他的堂弟私自与东方人划定边界?”
话虽如此,沙普尔内心清楚,罗马帝国的东西分裂倾向早已不是秘密。朱利安在东方经营日久,军队只知恺撒而不知皇帝的情况并非不可能。
如果朱利安真的为了巩固个人权力,与大夏达成某种默契约,甚至联手……波斯将面临东西两面夹击的绝境。这个前景让他不寒而栗。
“必须阻止他们!必须让罗马人,无论是米兰的皇帝还是安条克的恺撒,都重新认识到,谁才是他们真正应该恐惧和重视的对手!”
沙普尔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加强我们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军力,做出全面进攻的姿态!同时,派出最高级别的使团,不,派我的亲弟弟纳塞赫亲王亲自去米兰!
带上最贵重的礼物,最谦卑的言辞,提醒君士坦提乌斯,波斯愿意搁置争议,甚至做出一些边境让步,只要罗马将注意力放回‘真正的威胁’——那个试图染指丝绸之路、破坏现存秩序的东方帝国身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派人去安条克,直接质问朱利安!
以波斯帝国和‘两国传统友谊’的名义,要求他解释与大夏的秘密接触!态度要强硬,要让他知道,波斯不是瞎子,也不是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沙普尔的反应,正在沈烈的算计之中。波斯压力的骤然升高,如同在已经绷紧的罗马帝国东西关系琴弦上,又狠狠拧了一把。
在米兰,帝国名义上的中心,皇帝君士坦提乌斯二世正被宗教会议、高卢和伊利里亚的边境骚扰,以及挥霍无度的宫廷开支弄得焦头烂额。
当他接到波斯纳塞赫亲王即将到访,并带来“重大提议”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警惕。波斯人突然如此“友善”,必有蹊跷。
几乎同时,来自他在东方的眼线的密报也送到了他的案头。
密报详细描述了朱利安如何“超规格”私下接见大夏使臣,如何“饶有兴趣”地接受东方礼物。
以及安条克官场和军营中开始流传的、关于东方人“欣赏”朱利安个人才干、暗示可能与东部政权单独达成谅解的种种传闻。
“我的堂弟……他想干什么?”
君士坦提乌斯苍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他身体一直不佳,猜忌心却随着健康状况的恶化而与日俱增。
朱利安在高卢的成功本就让他不安,如今在东方又与一个神秘的强大帝国勾勾搭搭,这触碰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他想做第二个君士坦丁吗?还是想和东方蛮子瓜分帝国?”
他召来了自己的心腹,宫廷总管尤塞比乌斯,一个精于权术的宦官。
“波斯人突然来访,朱利安行为诡秘……这两者之间,有没有联系?”
尤塞比乌斯躬着身子,声音尖细而谄媚:“陛下圣明。依奴才浅见,这或许是东方那个新帝国使出的离间之计,但也难保……
朱利安·恺撒年轻气盛,深受异教思想蛊惑,对陛下的忠诚……或许已被权势野心所侵蚀。
他若与东方人有所勾结,甚至只是放任这种谣言传播,都是为了增强他在东方的独立性,对抗您的权威啊。”
这番话深深刺中了君士坦提乌斯的隐忧。
“立刻以我的名义,给朱利安发一封敕令!”皇帝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质问他与大夏使团接触的细节!
重申一切外交事务必须经由米兰批准!命令他详细汇报东方边境军情,并……并抽调他麾下两个精锐军团,即刻开赴意大利,加强防务!”
最后一句话,既是试探,也是削藩。
这道充满猜忌和削弱意味的命令,由快船送往东方。它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向安条克。
而在安条克,朱利安的日子也不好过。
波斯的质询使团已经到了,措辞强硬,几乎是指着鼻子警告他不要玩火。
他麾下一些忠诚于皇帝或更倾向传统罗马-波斯对抗战略的将领,也对他的“怀柔”态度表示疑虑。
现在,米兰的敕令更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他本就因各方压力而躁动的心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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