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大厅处,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巨大的全息投影占据整面墙壁,冰冷的蓝光映照着下方一张张年轻而紧张的脸庞。名单在无声地滚动,每一个名字的出现都牵动着无数道目光和屏住的呼吸。张阙站在队列中,身姿挺拔如枪,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不断变幻的光幕。他等着那个必然属于精锐作战序列的位置——突击队?特战侦察营?无论哪个,都将是证明他价值的最佳平台。他甚至在脑海中勾勒出自己身着最先进单兵装甲,在敌后执行高危任务的英姿。
“张阙!”
名字终于跳出。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然而紧随其后的四个字,却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狠狠地、缓慢地捅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后勤支援部,炊事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周围的声音——那些被分配到心仪位置的压抑欢呼、低声抱怨、甚至是不敢置信的抽气声——全都模糊远去,化作一片无意义的嗡鸣。张阙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成一种难看的灰白。他僵在原地,瞳孔微微放大,死死盯着那四个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烧穿、湮灭。炊事班?难道和我想的一样是做饭的吗?
“嘿!张阙!”一个带着明显兴奋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是杨龙。他用力拍了一下张阙的肩膀,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看到没?斥候班!尖刀里的眼睛!我就知道!” 杨龙的手臂上,一个崭新的、代表斥候班的徽章在蓝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张阙猛地转过头,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能穿透皮肉。杨龙被他眼神里翻涌的冰冷和难以置信的怒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的得意僵住了。“呃…炊…炊事班也挺好,民以食为天嘛……” 他干巴巴地试图安慰,声音却越来越低。
张阙没有回应,一个字也没有。他只是猛地收回目光,想甩开什么脏东西。他挺直了背脊,下颌线绷得死紧,转身,用一种近乎僵硬的步伐,朝着大厅角落那个写着“后勤支援部报到点”的指示牌走去。每一步,都踏碎了他刚刚构筑起的、关于未来的金色图景。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自己背上,有同情,有疑惑,更多的,或许是某种隐秘的幸灾乐祸。这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嘲讽都更让他如芒在背。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胸腔里那股想要咆哮、想要砸碎一切的暴戾冲动。
巨大的运输机引擎轰鸣着,将这群被命运重新洗牌的年轻人投入一片陌生的土地。放眼望去,是望不到尽头的戈壁。粗粝的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几排低矮、敦实的灰色营房像匍匐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黄沙之中。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机油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严苛秩序的铁锈味。这里没有模拟战场的高科技光影,只有赤裸裸的荒凉和坚硬。
在后勤支援部那间弥漫着油烟和食物混合气味的办公室里,张阙和其他几个同样垂头丧气的年轻人领到了他们的装备——一套洗得发白、布料粗糙的作训服,还有一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黑色手环。手环材质非金非木,触手冰凉,表面没有任何按钮或接口,只有一道极细微的暗色纹路贯穿首尾。
“戴上。”分发装备的老兵眼皮都没抬,声音像砂纸磨过铁板,“炊事班集合点在外面空地,三分钟。”
张阙皱着眉,带着一种近乎嫌恶的勉强,将手环套在了左手腕上。冰凉的触感紧贴皮肤。就在卡扣“咔哒”一声合拢的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虚弱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他全身!仿佛有人抽走了他赖以生存的骨骼,抽干了奔腾在他血管里的力量之河!双腿一软,他踉跄了一下,差点直接跪倒在地。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下意识想发力,试图调动那早已融入本能的力量,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的虚无!经脉空空荡荡,曾经如臂使指、汹涌澎湃的内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再是那个筋骨强健、反应超人的武者,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被剥去了所有依仗,只剩下血肉之躯的普通人!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哼从旁边传来。一个同样刚戴上禁武环的壮硕新兵,正脸色煞白地扶着墙壁,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刚才搬动一箱压缩饼干时的轻松惬意荡然无存。
张阙艰难地站直身体,强迫自己呼吸。每一次吸气,肺部都传来从未有过的沉重感。他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毫不起眼的黑色圆环,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他因分配到炊事班而燃起的怒火。剥夺力量!这比任何惩罚都更直指核心,更令人恐惧!它用一种最粗暴、最彻底的方式宣告:过去的荣光在此地毫无意义,个体的强悍被强行抹平,所有人都被拉回了同一条残酷的起跑线——一个属于凡人的、需要重新挣扎的起点。
集合哨声尖锐地撕裂了戈壁干冷的空气。后勤支援部前的小空地上,稀稀拉拉站了十几个人。大多数人都和张阙一样,脸色灰败,眼神里残留着震惊和难以适应的虚弱感。手腕上的禁武环沉重得如同镣铐。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队列前方。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作训服,但洗得更白,浆洗得笔挺,肩背宽阔得像一堵墙,皮肤是戈壁风沙长期打磨出的古铜色,粗糙而坚硬。脸上线条深刻,像用斧凿劈砍出来,一道浅疤从左边眉骨斜划到耳际,为他平添了几分凶悍。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的眼睛,鹰隼般锐利,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扫视过来时,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每个人脸上。
“我是林锋。”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风声,砸进每个人的耳膜里,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从今天起,是你们的总教官。你们脚下站的,不是国家家的沙盘,是国家西北第三新兵训练营,代号‘熔炉’。记住这个名字,它会刻在你们的骨头里。”
他向前踱了一步,军靴踩在沙砾上,发出咯吱的轻响。那目光缓缓扫过队列,在张阙那张依旧残留着不甘和一丝桀骜的脸上停顿了零点一秒。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林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像鞭子抽打空气,“有人觉得自己是天才,被埋没了!有人觉得这身衣服、这个手环,是侮辱!”他猛地抬起手,指向手腕上同样款式的黑色禁武环,“‘禁武环’!名字你们知道了。它告诉你们什么?告诉你们,在这里,你们引以为傲的过去,屁都不是!”
“你们以为穿上这身皮,就懂什么是军人了?”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刺耳,“差得远!军队是什么?是磨盘!要把你们这些自以为是、棱角分明的石头子儿,碾碎了,磨平了,重新塑形!军队是什么?是机器!一台庞大、精密、冷酷的战争机器!你们每个人,都是这台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一颗螺丝钉!”
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再次扫过全场,带着一种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的压迫感。
“零件,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螺丝钉,不需要质疑拧它的方向!在这里,只有一条铁律,给我刻进你们的骨髓里,刻进你们的每一滴血里——”林峰的声音如同炸雷,轰然响彻在空旷的戈壁上空,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服从!高于一切!高于你们的骄傲,高于你们的委屈,高于你们他妈的那点可怜的想法!”**
“听明白了吗?!”
“明白!”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回应响起,带着虚弱和尚未消散的迷茫。
“听——明——白——了——吗?!”赵铁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限,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前排几个新兵下意识地缩了脖子。
“明白!教官!”这一次,吼声大了不少,带着被强行激发的血气。
“大点声!都没吃饱饭吗?!”赵铁峰咆哮着,脖颈上青筋暴起。
“明白!教官!!”这一次,十几个人用尽了刚刚被禁武环剥夺力量后仅存的力气,嘶吼声汇聚成一股微弱却倔强的气流,撞向戈壁干冷的天空。声音在风沙中打着旋,很快被吞噬。赵铁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冰冷的眼神里,终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铁匠看到矿石投入熔炉般的残酷满意。
队列解散,张阙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那排标注着“炊事班”的灰色营房。每一步都沉重异常,手腕上的禁武环像一块寒冰,不断汲取着他的体温和仅存的力气。营房门开着,一股混合着陈年油烟、廉价清洁剂和某种食物发酵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几张行军床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墙壁斑驳。
“新来的?张阙?”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门口站着一个人,中等身材,穿着同样发白的作训服,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看起来三十多岁,脸上带着被烟火气熏染的痕迹,眼角有些细纹,但眼神很温和,像秋日午后晒暖的石头。他手里拿着半截削了一半皮的土豆,一把小刀在他指间灵活地转动着。“我叫刘大柱,这个班的班长。进来吧,靠窗那张床是你的。”
刘大柱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想象中的倨傲,也没有刻意的同情。他指了指靠窗一张空着的行军床,床铺上只有一层薄薄的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被褥放在床头。
张阙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走到床边,把领到的简单行李——一个薄薄的背包——扔在床铺上。背包落在硬板床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环顾四周,狭窄、油腻、弥漫着底层生活的气息。这与模拟舱里的高科技战场,与悬浮光屏上那耀眼的“9.0”,与他对未来的所有期许,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巨大落差。这落差,此刻像冰冷的泥浆,灌满了他的胸腔,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走到唯一的小窗前,窗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外面是灰黄色的戈壁,单调得令人绝望。
“别愣着了,”刘大柱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把行李归置好。半小时后,带上你吃饭的家伙,去一号操作间集合。今天任务,削五百斤土豆,洗三百斤蔬菜,准备全营晚餐。”他把手里削好的土豆扔进旁边一个巨大的铝盆里,发出“哐当”一声响。“刀在那边架子上,自己拿一把顺手的。记住,别伤了手,现在伤了可没内息给你止血止痛。”
张阙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成小山的、沾满泥土的土豆上,又看了看刘大柱脚边那个巨大的铝盆,里面是浑浊的水和寥寥几个削好的土豆。五百斤?三百斤?用这双被禁武环束缚得连握紧拳头都感到陌生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抵触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他猛地转过身,看向刘大柱,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嘶哑:“班长,我们…就干这个?削土豆?洗菜?”
刘大柱停下削土豆的动作,抬起头,那双温和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张阙,里面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不甘和挣扎。“不然呢?”他反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炊事班不干这个,干什么?开着机甲去前线炒菜?”
“可我是…”张阙想说“我是评分挺高的”,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卡住了。那分数,在这个油腻的、弥漫着土豆味的地方,说出来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我知道,”刘大柱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点了点头,重新低下头,小刀在土豆上飞快地滑动,薄薄的皮打着卷落下。“九分,很厉害。但在这里,”他抬手指了指地面,又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黑环,“它,还有我,还有外面那片戈壁,都不认那个分数。它们只认你现在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他削完最后一个土豆,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到张阙面前,距离很近。张阙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油烟味和汗味。“小伙子,”刘大柱的声音低沉了一些,“这熔炉,炼的就是心气。觉得委屈?憋着!觉得大材小用?忍着!觉得这手环锁住了你?那就用锁住的这双手,把这五百斤土豆削得又快又好!这才是本事!在这里,能把土豆削出花来,比你在模拟舱里拿十分都实在!”
说完,他不再看张阙,转身走向门口,拿起靠在门边的一把大号铁锹。“我去看看炉灶,你抓紧时间。” 身影消失在门外。
营房里只剩下张阙一个人。窗外的风刮得更紧了,沙子扑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指节分明,曾经蕴含的力量如今只剩下一片熟悉的轮廓。手腕上的禁武环冰冷坚硬,像一个无法挣脱的烙印。他慢慢走到墙角,拿起一把土豆刀。刀柄粗糙,刀刃有些钝。他拿起一个沾满泥土的土豆,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大地深处的凉意。
他尝试着感受自己的身体,去感受自己的力量。然而,手腕沉重,手指僵硬笨拙,完全不听使唤。刀刃在凹凸不平的土豆皮上打滑,几次差点削到自己的手指。一个土豆没削完,他的手腕已经感到酸胀,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在他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他看着盆里那个被自己削得坑坑洼洼、奇形怪状的土豆,再看看刘大柱削的那些光滑圆润的成品,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攫住了他。比在模拟舱里被击败更甚!这种挫败感来自最底层、最基础的劳作,来自对他身体掌控权的剥夺!他不再是那个掌控力量的武者,只是一个连土豆都削不好的废物!
他猛地将那个丑陋的土豆狠狠摔进铝盆里!浑浊的水溅起,打湿了他的裤脚。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死死盯着手腕上那个冰冷的黑色圆环,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营房外,风沙呼啸,如同无情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