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的乾西二所偏殿,四阿哥弘历正临窗临摹《兰亭集序》。
他今年十三岁,身形已近成人,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的英气,也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笔尖在宣纸上流畅游走,墨色浓淡相宜,可握着笔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
侍读的小太监李玉见他停了笔,忙递上茶:“阿哥歇会儿吧,写了一个时辰了。”
弘历没接茶,目光落在“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一句上。
指尖轻轻点过纸面:“你说,这世间事,真能由着人算吗?”
李玉愣了愣,不敢接话。
他知道,自从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到阿哥所,四阿哥练字的时间就比往常多了一倍。
尚在潜邸时,先皇疼他,他只当自己将来能封个亲王便知足。
可如今父皇登了基,他成了皇子,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谁又能说不曾动过心思?
“去把《资治通鉴》取来。”
弘历忽然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往后卯时起,亥时歇,除了课业,再多温两卷史书。”
李玉忙应声去了。弘历望着窗外飘落的秋叶,轻轻吁了口气。
他比谁都清楚,皇后腹中若真是个嫡子,自己这条争储的路,只会难上百倍。
可难,不代表走不通。
父皇最看重勤勉与才干,他唯有更用功,更谨慎,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局里,挣得一席之地。
夜色渐深,阿哥所的灯一盏盏亮起来。
三阿哥的书房里,还在为背书发愁;
四阿哥的案头,却已铺开了新的书卷。
而景仁宫那盏明黄的宫灯,依旧在夜色中静静亮着……
雍正二年十一月十六日,恰是太后圣寿。
去年此时,先帝孝期未过,宫中新定,诸事从简,太后生辰只备了家宴,未曾大肆操办。
如今已是第二年,孝期渐松,加之宫中几位妃嫔接连有孕,一派喜气,皇上便想着为太后好好办一场寿宴,也算借借这股子兴旺气。
旨意传到景仁宫时,皇后正倚在暖阁里翻着《女则》,闻言只淡淡笑道:“皇上有这份心,是太后的福分。”
“只是我这身子重,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剪秋在旁忙道:“娘娘安心养胎便是,皇上既说了让华妃娘娘操办,自有她周全的。”
皇后端坐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上,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精致的缠枝莲绣纹,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
她心里明镜似的——皇上将寿宴操办之事交予华妃。
明着是体谅她有孕在身需静养,实则既是给足了太后体面,也给她这个中宫留了余地,免了琐碎俗务的劳累。
可这份“体谅”背后,是权力悄然滑向旁人的失重感,像握着的沙一点点从指缝漏走,让她没来由地心烦。
她素来习惯了掌控全局,六宫之事无论大小,都要经她过目定夺才安心。
如今眼睁睁看着华妃调遣宫人、核对礼单,连御膳房的菜单都要由翊坤宫的人来敲定,那种东西脱离掌控的滋味,像吞了颗涩梅,酸得人舌尖发紧。
“娘娘,安胎药温好了。”剪秋端着药碗轻步上前。
皇后收回目光,接过药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低头抿了一口,苦涩漫开的瞬间,下意识抬手轻轻抚上小腹。
那里虽还是平坦一片,却孕育着她期盼已久的希望。
罢了。她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
纵使眼下权柄暂放,纵使看着旁人风光有些刺眼,只要腹中这孩子能平安降生,能稳稳站在这宫墙之内。
那眼下这点不适与隐忍,又算得了什么呢?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素色的宫装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缓缓饮尽碗中药液,眼底的波澜渐渐平复,只余下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
而翊坤宫这边,华妃刚接过苏培盛传的旨,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几分。
颂芝捧着刚温好的药碗进来,见她蹙眉,忙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
华妃接过药碗,那黑褐色的药汁泛着苦涩的气味,她皱着眉一饮而尽,帕子擦了擦唇角。
“皇上让我操办太后的寿宴。你说我近来忙着调理身子,哪有功夫应付这些?”
她近来正按着特意让哥哥帮忙寻的方子服药求子,一心盼着能怀上龙胎,此刻被这事绊住,心里自然不乐意。
颂芝忙劝:“娘娘这话差了,能替皇上分忧,替太后办寿,这是多大的体面啊。”
“再说了,借着这机会把场面撑起来,让各宫瞧瞧翊坤宫的能耐,岂不是好?”
华妃听着这话,脸色稍缓,指尖叩了叩桌面:“你说得是。去,把内务府拟的单子拿来。”
“我瞧瞧——这寿宴,既要风光,又不能失了规矩,得让太后舒心,让皇上满意。”
转眼便到了十六日,天朗气清,寒风里都裹着几分暖意。
寿康宫内外早已布置妥当:朱漆廊柱缠着明黄绸带,檐下悬着百盏宫灯。
阶前摆着两排鎏金香炉,燃着上好的檀香,烟气袅袅,混着庭院里蜡梅的冷香,清幽又庄重。
太监宫女们往来穿梭,脚步轻快却不失规矩。
御膳房的师傅们正忙着备菜,红绸包裹的食盒从角门络绎不绝地送来;
内务府的管事太监指挥着宫女们摆放宴席,银质的碗碟、玉色的杯盏在长案上排得整整齐齐,映着晨光闪闪发亮。
“黄总管,这福寿双全的蜜饯摆这边成吗?”一个小宫女捧着锦盒,怯生生地问。
黄规权抬眼瞧了瞧,摆摆手:“往左边挪三寸,得对着太后的主位,取个‘福寿临门’的意头。”
他又指了指案上的玉如意,“这对如意擦亮点,等会儿各宫主子来行礼,得捧着这个去呢。”
廊下,莞贵人扶着流朱的手缓缓移步,目光扫过满庭喧阗,轻声道:“倒是比往年添了不少热闹。”
流朱笑道:“是呢,听闻御膳房备下了足足三十六道菜,另有江南贡上的鲜果时令。”
话音方落,谨贵人款款而来。
二人见了礼,谨贵人便含笑道:“莞姐姐气色愈发莹润了,想是小皇子也安泰得很。”
莞贵人唇角微扬,浅笑回道:“妹妹亦是光彩照人。这几日风紧,妹妹也留心身子。”
廊下的寒暄未歇,各宫妃嫔已陆续往寿康宫来。
既是给太后贺寿,装束上便都透着规矩——
或穿石青色素缎褙子,或着月白绫罗裙,头上簪的也多是翡翠、珍珠这类素雅首饰。
虽仍见精致,却比寻常争宠时敛了七八分艳色。
毕竟在太后跟前,得体庄重才是正理。
“姐姐瞧着,今儿各宫妹妹倒是难得的齐整。”莞贵人望着陆续进殿的身影,对身边的谨贵人轻声道。
谨贵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太后的生辰,谁敢失了体统?只是……”
她话音微顿,目光落在刚进殿的富察贵人身上,压低了声音,“富察姐姐的气色,似是不大好。”
甄嬛的目光也随之瞥了过去。
富察贵人由两名宫女搀扶着,身上穿的秋香色绣玉兰花的常服,本是显温婉的,可她面色却透着几分蜡黄,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
最惹眼的仍是她那肚子,许是月份大了,她走起路来都需人小心扶着,那肚子沉甸甸的坠着,让人看着都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