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正殿的烛火燃得正旺,却驱不散殿内的滞闷。
各宫妃嫔按位份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锦垫,谁也没心思说话,只有铜壶滴漏的“滴答”声,敲得人心头发慌。
华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椅子上,一支赤金点翠的护甲套在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桌面的暗纹。
她眼尾扫过殿内垂首侍立的宫女,心里却在盘算着时辰——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喝那求子密药的当口。
江太医说了,这药得按时辰服,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真是晦气。”她低声啐了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旁边的颂芝听见。
“好好的寿宴,偏生在我手里出了这等事。”
“富察氏自己保不住龙胎,倒像是我苛待了她似的。”
颂芝忙递上一杯热茶,小声说道:“主子息怒,谁不知道这宴席是按规制办的,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富察贵人自己身子弱,又爱动气,怕是……怕是天意如此。”
华妃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却没喝,只盯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冷笑:“天意?”
“我看是有人不想让她顺顺当当生下来。”
“这宫里,见不得别人好的,可不止一个两个。”
她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向甄嬛的方向——方才富察贵人出事前,似乎和甄嬛说了几句话,虽听不清内容,可富察贵人当时那脸色,分明是动了气的。
正思忖着,见太后身旁的竹息姑姑从外面回来,脚步轻得像猫,凑到太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太后原本沉郁的脸色微微一动,眉峰蹙了蹙,又缓缓舒展开,只对着竹息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到一旁。
底下的妃嫔们虽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都瞟着上头,见这情景,心里更是打鼓。
惠贵人悄悄碰了碰甄嬛的手,低声道:“你说,竹息姑姑查到了什么?”
甄嬛摇摇头,指尖冰凉:“不好说。”
“这时候传来的消息,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她下意识地护紧小腹,方才富察贵人血染裙裾的模样总在眼前晃,让她一阵阵心慌——若是这背后真有人动手脚,下一个会是谁?
坐在一侧的丽嫔却没这般忧心,她正对着烛火欣赏新做的鎏金护甲,那护甲上嵌着细小的红宝石,在光下闪闪烁烁。
“这对护甲还是前儿皇上赏的,说是西域进贡的,果然比宫里的样式新奇。”
她低声对身边的宫女炫耀,指尖在护甲上轻轻摩挲,浑然没察觉殿内的气氛越发凝重。
曹贵人坐在锦凳上,身子微微前倾,膝头那方绣了半截兰草的帕子被指尖揉得发皱。
银线绣的兰叶歪歪扭扭,针脚疏密不一,显然心思全不在这上头。
她双目放空,望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那些菱形纹路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倒像是潜邸时见过的那些深宅暗影。
潜邸里的旧事突然翻涌上来——那年冬天,侧福晋李氏怀了三个月的胎,夜里贪凉吃了半碟冰镇酸梅,转天就见了红;
还有格格张氏,总说心口闷,太医诊了说是忧思过度,没等足月,孩子就没了……
这些事当时只当是意外,可如今富察贵人出事,曹贵人后颈突然冒了层冷汗。
若真是意外,怎会一桩桩都这般相似?还是说……
她眼角飞快瞟了眼上首的皇后,见对方正垂眸抚着小腹,神情端庄得挑不出错处,便又赶紧低下头,指尖将帕子攥得更紧了。
“曹姐姐,发什么呆呢?”
丽嫔凑过来,新做的鎏金红宝石护甲在她腕间晃出细碎的光,“章太医查了这许久,总该有个结果了吧?”
曹贵人勉强笑了笑:“妹妹稍安,太医们行事仔细,总要查得周全些才好。”
心里却在盘算:富察贵人素日里最贪凉,前几日还让小厨房做冰镇银耳露,说是解暑;
再者,她总念叨富察家指望她生个皇子争脸面,夜里常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这些若是凑在一处,倒真像……可真就这么简单?
正思忖着,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章太医满头大汗地闯进来,官服后摆沾了些尘土,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他在殿中跪下,喘得说不出话,苏培盛忙递过一杯温水:“章大人先缓口气。”
章太医喝了半杯,这才定神道:“回皇上,回太后,皇后娘娘,奴才率人去延禧宫仔细查验了。”
“富察贵人的寝殿、小厨房、库房都查遍了,并未发现不妥的物件。”
皇上眉头微蹙:“那她的脉案呢?往日请脉,太医们没说过什么?”
“回皇上,”章太医从药箱里取出一本脉案,双手呈上。
“奴才翻了富察贵人近三个月的脉案,发现她素有贪凉之习。”
“每月总有三四回因吃了寒性食物请太医,脉案上都记着‘胎气微滞,需忌生冷’,可贵人似乎没太在意。”
太后听到这里,轻轻“哼”了一声:“怀了龙胎还这般不知节制,真是糊涂!”
章太医又道:“奴才还查了富察贵人剩下的银耳露,就是方才宴席上喝的那碗,里头只放了冰糖、银耳、莲子,并无异样。”
“还有榻边找到的那支银簪旁的药渣,奴才仔细辨了,都是些去热散风的寻常药材。”
“治她前些日子受的风寒,并无不妥。”
“这么说,是她自己不谨慎?”皇上的声音沉了沉。
“奴才斗胆推测,”章太医叩首道,“富察贵人这胎,一来是长期贪凉,寒性之物伤了胎气;
“二来,脉案上记着她‘夜寐不宁,肝气郁结’,显是忧思过重。”
“这两桩凑在一处,胎气本就虚浮,偏今日宴席上人多气闷,一时急火攻心,才酿成这般大祸。”
“至于龙嗣成型却青紫……想来也是胎中受寒太久,先天不足所致。”
殿内静了片刻,太后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倒是她自己不懂得惜福。”
皇后柔声接道:“富察妹妹也是太想为皇家开枝散叶了,才这般急功近利。”
“只是可惜了这孩子……”她说着,抬手拭了拭眼角,神情惋惜。
曹贵人听到这里,心里那块石头似落非落。
若真是贪凉加忧思,倒合了富察贵人的性子,可潜邸的旧事总在眼前晃。
她悄悄抬眼,见甄嬛正望着章太医,眉峰微蹙,显然也没全信;
安陵容则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只攥着帕子的手似在微微发抖?
皇上沉默半晌,终于道:“既查不出人为的痕迹,便按章太医说的记着吧。”
“富察贵人虽有过错,终究是失了孩子,让她在延禧宫静养,月供加倍。”
顿了顿,又看向章太医,“往后各宫有孕的,都让太医院多上心,定期请脉,若有不遵医嘱的,只管回禀。”
“奴才遵旨!”章太医叩首应下。
华妃斜倚着的身子微微一松,搭在扶手上的手悄然舒展开来——总算没把这盆脏水泼到她头上。
虽说凭她的位份,真要牵连上也未必担待不起,可在太后寿宴上沾了这等晦气,终究是不美。
她抬眼瞥了瞥上首,见皇上正捻着茶盏沉思,便敛起神色,只让颂芝替自己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皇上沉默片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沉声道:“既查不出人为痕迹,便散了吧。”
“各宫都回住处歇着,仔细照看身子。”
妃嫔们忙起身福身,正要告退,却听皇上又道:“华妃留步。”
华妃心头一跳,忙停下脚步,躬身应道:“臣妾在。”
皇上目光扫过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往后再办这等宴席,记着多顾念有孕的妃嫔。”
“膳食里头,寒性的东西就别上了,器皿也拣温润些的用。”
“仔细着些,别再出这等岔子。”
“臣妾遵旨。”华妃垂首应下,心里却暗自嘀咕——富察贵人自己贪凉不知节制,倒成了她的不是。
可面上终究不敢显露半分,只恭顺地侍立着,等皇上摆手示意,才领着颂芝缓步退出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