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三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才刚入冬月,汴河沿岸便已见了薄冰,呼啸的北风卷着残叶,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天色总是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雪,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砚秋坐在书房里,炭盆烧得旺旺的,却依然驱不散那从心底里透出的寒意。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几张写满密语的纸张,旁边是那块仅剩小半的、来自薛冰蟾的墨锭。
自那日破译出“墨池祭”的财务本质已过去数日,他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最隐秘的渠道,试图联系薛冰蟾,获取那关键的密码本,但都石沉大海。薛冰蟾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任何音讯。这种异常的沉寂,让陈砚秋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是军器监内部出现了变故?还是她的调查已然暴露,遭遇了不测?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关于河北转运使人选的争夺已进入白热化。吏部提出了几个人选,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互相攻讦。林振元近日也显得格外忙碌,常常深夜才归,脸色凝重。陈砚秋能感觉到,府内的气氛也随着外界的变化而愈发紧绷,老林和那些仆役的目光,似乎比以往更加无处不在。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薛冰蟾的失联,意味着他可能失去了破译墨锭内容的最直接途径。但他不能放弃,必须利用手中已有的所有线索,拼凑出尽可能完整的图景。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摒除一切杂念,将数月来收集到的所有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般,一一摊开在脑海中,试图找到那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线。
川蜀来的、印鉴异常的汇票,指向“兰台旧友”诗社旧人掌控的钱铺,资金最终流向西北……
漕粮改道真定府,矾水密信揭示其目的是“俟河冰合,货通辽塞”……
茶马司账目上异常的“损耗”核销,金额与旧案失踪官银吻合,资金通过监事赵允升等人操作,流向不明……
军器监弩机编号被篡改,通过私人镖行运往边境可疑地点“野狼峪”,意图流入西夏藩部……
四海盟夜宴,巨商谈论官员任免、政策动向如数家珍,酒器底部刻有“清河”纹样,显示政商勾结的深度……
三司盐铁、户部、度支皆发现巨大漏洞,贪墨资金数额惊人,部分通过海外商船转移至倭国、占城……
“墨池祭”实为加密账目集会,记录非法资金流向,最新情报显示一笔代号“鸮羽”的十万贯财物即将运往辽国南京……
林窈娘透露母家韩氏因不肯合作遭“清河”陷害覆灭,显示组织对边贸通道的志在必得和残酷清除……
河北转运使之争,关乎“货通辽塞”计划能否顺利实施……
所有的线索,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起初各自蜿蜒,看似毫无关联,但当他站在更高的角度俯瞰时,却发现它们最终都汇聚向同一个方向——北方!
资金流向西北、真定府囤粮、弩机流向西夏边境、资金转移辽国、韩家因边贸被灭、河北转运使争夺、货通辽塞计划……
一个庞大、惊人且令人毛骨悚然的阴谋轮廓,逐渐在陈砚秋的脑海中清晰起来!
这个以“清河”为名、隐藏在科举舞弊背后的利益集团,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操控官员晋升,攫取财富那么简单!他们是在利用所掌控的科举资源、财政权力、商贸网络和军事漏洞,构建一个跨越宋、辽、西夏三国的地下帝国!
他们通过科举安插人手,控制关键职位;通过三司漏洞和四海盟的商贸网络,疯狂敛财并洗钱;通过操控漕运、茶马贸易,囤积战略物资;甚至不惜篡改军械编号,向境外输送利器!
而这一切的最终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在北方制造事端,或者说,是利用北方的威胁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货通辽塞”……这或许不仅仅是走私牟利那么简单。在黄河冰封,交通便利之时,大规模向辽国输送的,可能不仅仅是普通的货物,还可能包括粮食、军械、乃至……情报!他们是在资敌!是在用大宋的血液,去滋养潜在的敌人!
而他们之所以如此做,动机可能极为复杂。或许是为了换取辽国对其在宋境内活动的默许甚至支持;或许是妄图在宋辽之间维持一种危险的平衡,以便他们左右逢源,长久地掌控权力和财富;又或者……他们有着更加疯狂、更加骇人听闻的终极目标——例如,在适当的时机,引狼入室,借助外部的压力来清洗内部,甚至……颠覆这个他们无法完全掌控的赵宋王朝!
这个推断让陈砚秋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他所面对的,就不是一般的贪腐集团,而是一群毫无家国底线、意图操控国运、甚至不惜以山河破碎为代价来满足私欲的巨蠹国贼!
难怪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如此丧心病狂!科举舞弊、贪墨国帑、倒卖军械……在这些足以诛九族的大罪背后,隐藏着的,竟然是如此滔天的阴谋!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翻江倒海的思绪。
“姑爷。”是林窈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陈砚秋迅速将桌上的纸张收起,调整了一下呼吸,起身开门。
林窈娘站在门外,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手中捏着一张小纸条。她不等陈砚秋开口,便迅速将纸条塞进他手里,同时以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刚收到的消息,赵明尘……通过特殊渠道递来的。”
陈砚秋心中一震,立刻将纸条攥紧。
林窈娘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带着深深的忧虑,补充了最后一句:“边关密报,辽国近期在边境频繁调动,其军中……出现了制式宋弩。”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道的阴影中。
陈砚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展开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成:
“弩机事泄,冰蟾被困军器监,暂无性命之忧,然难以接触。密码本未能获取。河北转运使之争,彼等已占上风,恐数日内即有结果。另,据可靠线报,辽主近年身体欠安,内部权力交接暗流汹涌,似有势力急于立威或巩固地位……‘鸮羽’恐与此相关。时近立秋,黄河即将进入凌汛期,望兄台万分珍重,伺机而动。”
纸条末尾,没有署名。
陈砚秋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看着它迅速蜷缩、焦黑、化为灰烬。
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都得到了侧面的印证!
薛冰蟾果然出事了!她被变相软禁在军器监,密码本无法获取。这意味着他暂时无法破译那块墨锭中关于“鸮羽”的具体信息。
河北转运使之争,对方即将得手!一旦这个关键职位落入其手,“货通辽塞”的计划将再无阻碍!
而最致命的是,辽国边境的异动和军中出现的宋弩,直接证实了军械流失的严重后果!辽国内部权力斗争激烈,有势力急于立威……这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清河”组织要在这个时间点,急于将代号“鸮羽”的巨额财物运往辽国——这很可能是一笔针对辽国某方势力的政治献金,旨在影响其内部决策,甚至可能是在资助一场针对大宋的边境冲突!
用大宋的财富和军械,去资助辽国的鹰派势力,挑起边衅……如此一来,他们既能向辽国示好,又能利用外部压力来迫使大宋朝廷更加依赖他们这些“能臣”,进一步巩固其权位!甚至可能借战乱之机,清洗异己,攫取更大的权力!
其心可诛!其罪当剐!
陈砚秋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书案,才勉强站稳。
惊蛰未至,但惊雷已在他心中炸响。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北方边境传来的战鼓声,看到了黄河冰面上悄然北去的车队,感受到了那即将席卷而来的、血雨腥风的寒意。
时间,已经不再是紧迫,而是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
他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不能再等待任何外援。密码本缺失,墨锭无法完全破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能为力。
他手中还有线索,还有林窈娘这个意外的内应,还有赵明烛在外部可能的策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对手的全盘计划和最终目标!
他必须行动!必须在河北转运使任命下达之前,在“鸮羽”送出之前,在黄河彻底冰封之前,找到办法,阻止这一切!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也让他滚烫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
窗外,夜色如墨,北风呼号,仿佛万千鬼魅在咆哮。
惊蛰前夜,最是黑暗寒冷。
但他知道,他必须成为那划破这沉沉黑夜的第一道闪电。
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薛冰蟾,为了无数被科举舞弊断送前程的寒士,为了边境可能因资敌军械而流血的将士,也为了这个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已站在悬崖边缘的王朝。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投向北方,变得无比坚定。
决战,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