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八年的腊月,风刀子刮在脸上,带着塞北特有的、能钻进骨缝的寒意。石洲王府后园僻静的演武场,积雪被踩实,冻得如同坚硬的盐碱地。顾远只着一身单薄的玄色劲装,立在寒风中,身姿挺拔如松,周身不见丝毫瑟缩,只有蒸腾的白气随着悠长的呼吸缓缓溢出。他身前,刚过三岁半的顾寤,小脸冻得通红,却依旧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父亲的动作,扎着一个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的马步,小拳头攥得死紧,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专注。
顾远看着儿子,心中那团名为骄傲的火,烧得比演武场角落的炭盆还要旺。这几日的武学启蒙,顾寤展现出的天赋,已不能用“聪慧”来形容,简直是妖孽!那引气法门,寻常孩童懵懂数年也未必能抓住一丝气感,顾寤不过几日,竟能在掌心感受到自己渡来的那一缕微弱真气!顾远每每想起儿子那惊奇地喊着“热热的!像小虫子爬!”的模样,心尖都像被羽毛搔过,又酥又痒。
“爹爹!好了吗?”顾寤憋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小身子已经开始微微摇晃。
顾远回过神,眼中笑意更浓:“好,寤儿真棒!比爹爹当年强多了!歇会儿。”他上前,一把将儿子抱起来,用自己温热的大手包裹住儿子冰凉的小手揉搓着。顾寤咯咯笑着,把头埋进父亲宽阔的胸膛里蹭了蹭。
就在这时,演武场旁马厩方向,传来几声清脆的马嘶。顾远循声望去,只见马夫正牵着一匹通体浅红、毛色油亮如缎的小马驹在空地上溜达。那小马驹骨架匀称,四蹄修长,眼神灵动中带着一丝未驯的野性,正是顾远前些日子刚得的一匹上好幼驹,是准备日后给儿子打基础的良种。
一个念头,如同火星落入干草堆,瞬间在顾远心头燃起!
他抱着顾寤走过去,指着那匹小马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试探:“寤儿,看那小马,漂亮吗?”
顾寤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黑亮的眼睛瞬间放光:“漂亮!红红的!像……像火!”
“想不想……骑一下?”顾远的声音带着蛊惑。他太懂这种感觉了,那是流淌在草原男儿血液里的、对骏马天生的征服欲!他五岁那年,第一次看到父亲马厩里那匹桀骜不驯的黑色小宝马时,也是这般眼神!
顾寤的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想!爹爹!寤儿想骑!”
顾远心中那团火“轰”地一下烧得更旺!他放下儿子,走过去对马夫低语几句。马夫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顾寤小小的身板,又看了看那匹虽然年幼却已显露出不凡气质的马驹,最终还是解下缰绳,递给了顾远。
顾远牵过小马驹。这匹浅红色的幼驹显然对陌生环境和小人儿有些警惕,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轻轻刨着冻硬的地面。顾远先安抚地拍了拍它的脖颈,然后蹲下身,对着儿子,声音沉稳而清晰:“寤儿,看爹爹。上马,要这样……”他动作极其缓慢地演示着:左手抓住鬃毛根部稳住身体,左脚踏入马镫,虽然这小马驹的马鞍马镫都是特制的极小号,右腿发力,腰身一拧,轻盈地翻身上马!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力量感。顾寤看得小嘴微张,眼睛一眨不眨。
“来,寤儿,试试。”顾远扶着儿子小小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引导他抓住鬃毛,踩上马镫。小马驹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顾寤深吸一口气,小脸绷紧,学着父亲的样子,左臂用力,小短腿猛地一蹬!然而,力量终究太小,动作也生涩,整个人歪歪扭扭地向上蹿了一下,重心不稳,“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冻硬的地面上!
“寤儿!”顾远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要冲过去抱起儿子。
然而,预想中的嚎啕大哭并未响起。只见顾寤飞快地自己爬了起来,小脸沾着雪沫,蹭破了一点皮,渗着血丝。他看也没看自己,只是倔强地仰着小脸,乌黑的眼瞳死死盯着那匹小马驹,里面没有泪花,只有一种被激怒的、近乎凶狠的光芒!那眼神,像极了草原上被挑衅的幼狼!
“再来!”小家伙的声音带着一股狠劲,不用顾远扶,自己就扒着马鞍又要往上爬。
顾远看着儿子眼中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凶性与烈性,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这眼神……这倔强……简直是自己幼时的翻版!当年在羽陵部草场,自己看中父亲马厩里那匹最烈的黑色小马驹,第一次尝试也被狠狠摔下来,也是这般一声不吭,爬起来就再上!母亲拦住了担忧的父亲,只说了一句:“让他试!我羽陵部的雄鹰,岂能畏惧摔打!”五岁的自己,最终驯服了那匹烈马,被外公金族长赞为“羽陵雏鹰”,那匹马也成了他少年时最忠诚的伙伴……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顾远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儿子又一次笨拙却无比坚决地试图上马,又一次被小马驹不安的晃动甩了下来。这一次摔得更重,小家伙在地上滚了两滚才停住。
“大人!”旁边的马夫吓得脸都白了。
顾远却猛地一抬手,阻止了马夫上前。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儿子,又看向那匹浅红色的马驹。那马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小不点身上那股不服输的狠劲,竟不再那么焦躁,反而带着一丝好奇和审视,低头看着再次爬起的顾寤。
顾寤的小手擦破了,膝盖处的棉裤也磨破了,露出渗血的皮肉。他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却硬是咬着下唇没吭一声。他再次走到马驹身边,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去爬,而是伸出小手,学着父亲的样子,轻轻抚摸着小马驹温热的脖颈,小嘴里还念念有词:“乖……不怕……寤儿骑……乖……”
小马驹似乎被这笨拙的安抚弄得有些困惑,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头。
顾寤抓住机会,再次发力!这一次,他动作协调了些,加上小马驹没有剧烈反抗,竟被他歪歪扭扭地爬上了马背!虽然坐得摇摇晃晃,小半个身子还挂在马鞍外,但他终究是上去了!
“爹爹!我上去了!”顾寤惊喜地喊了一声,小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顾远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靠近:“好!寤儿真棒!抓紧鬃毛!腿夹紧!坐稳!”
顾寤兴奋地点头,小手死死抓住鬃毛,两条小短腿用力夹着马腹,学着父亲骑马的样子,嘴里发出“驾!驾!”的稚嫩呼喝,还用小手不轻不重地拍打着马脖子。
然而,他胯下这匹,终究是流淌着战马血的公幼崽,骨子里带着傲气与烈性!顾寤那几下拍打,对温顺的母马或许无妨,但对这匹小公马驹而言,却像是一种冒犯!
小马驹猛地一甩头,发出一声不满的嘶鸣,前蹄骤然扬起!顾寤猝不及防,“啊”地一声惊叫,小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再次被狠狠抛飞出去,重重摔在数步外的雪地上!这一次摔得极重,他甚至在地上蜷缩了一下,才挣扎着爬起,小脸煞白,嘴角都磕破了,渗出血丝。
“寤儿!”顾远目眦欲裂,再也忍不住,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顾寤却猛地抬起头,冲着父亲嘶声喊道!那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愤怒和决绝!他小小的身体因为疼痛和愤怒剧烈颤抖着,乌黑的眼睛却转头死死盯着隔壁马槽那匹昂着头、仿佛在嘲笑他的浅红色马驹,里面的凶光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嫌它慢?它竟敢把他摔下来?!
他不再看父亲,也不再看自己身上的伤,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一瘸一拐地、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狠劲,径直朝着马厩另一个方向走去!
顾远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心头猛地一沉!那是单独隔开的一个小隔间,里面拴着一匹比刚才那匹浅红马驹更显神骏的小公马!它体型稍大,骨架更开,毛色是更深沉、更纯粹的赤红,如同燃烧的火焰。它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天生的桀骜不驯,此刻正烦躁地刨着地面,打着响鼻,仿佛对刚才的闹剧不屑一顾。这正是顾远最看重的一匹汗血宝马嫡系后代,性子暴烈,连经验丰富的马夫都轻易不敢靠近,自己是准备等它再大些,由自己亲自调教,未来作为自己或顾寤成年后的坐骑!
“不!寤儿!回来!”顾远失声喊道,声音都变了调!这匹马太烈了!他才三岁半!刚才那匹温顺些的都把他摔得够呛,这匹……会要了他的命!
可顾寤仿佛没听见。他走到那赤红马驹的隔栏前,仰着小脸,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匹马驹睥睨而暴躁的眼神。他伸出沾着泥雪和血迹的小手,竟一把抓住了隔栏上垂下的一缕赤红鬃毛!
“我要骑它!”顾寤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凶狠和渴望,他指着那匹赤红烈马,回头对父亲喊道,“它快!它壮!它才是好马!那个是劣马!”
顾远如遭雷击!看着儿子眼中那熊熊燃烧的、与自己幼时如出一辙的征服欲,听着那句“它才是好马!那个是劣马!”,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站在父亲马厩外,指着那匹最烈的黑马,对担忧的母亲说:“娘,它才是我的马!”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骄傲、恐惧、血脉共鸣的激流瞬间冲垮了顾远所有的理智!他太懂这种眼神了!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属于草原雄鹰的骄傲与野性!磨灭它?那等于折断雏鹰的翅膀!
“好!”顾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斩钉截铁!他猛地推开隔栏门,走了进去。那赤红马驹见有人闯入它的领地,立刻暴躁地扬起前蹄,发出威胁的嘶鸣,碗口大的蹄子带着风声朝顾远蹬踏过来!
“畜生!”顾远眼神一厉,闪电般出手!没有动用内力,纯粹依靠强悍的肉体力量和精妙的擒拿手法,一手精准地扣住马驹扬起的蹄腕,另一手如同铁钳般按向它的脖颈大筋!那马驹吃痛,嘶鸣一声,挣扎的力道顿时弱了几分。顾远趁机迅速给它套上笼头,勒紧缰绳,将其死死控住。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显示出顾远在马上功夫的惊人造诣。
“寤儿!”顾远死死控住不断挣扎、暴躁嘶鸣的赤红马驹,扭头看向隔栏外的儿子,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过来!骑它!”
马夫已经吓得瘫软在地。
顾寤看着那匹挣扎咆哮、如同火焰凶兽般的赤红烈马,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更炽热的兴奋和挑战!他毫不犹豫地迈着小短腿,跨过隔栏,走到父亲身边。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演武场仿佛变成了一个微缩的、残酷的战场。
顾远死死控住缰绳,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马驹狂暴的挣扎,每一次马驹剧烈的甩动、扬蹄、弓背跳跃,都让他手臂的肌肉贲张如铁!他不敢动用内力强行镇压,怕伤了马驹的筋骨,更怕影响儿子这最原始的征服过程。
顾寤一次次被掀翻!那匹赤红马驹的暴烈远超想象。它时而人立而起,将背上的小不点狠狠抛下;时而猛地急停转身,利用惯性将顾寤甩飞;时而疯狂地尥蹶子,后蹄带着风声擦过顾寤小小的身体!每一次摔落都沉闷而沉重,雪地上很快布满了小小的、挣扎爬起的痕迹。顾寤身上那件厚实的棉袄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小脸上、手上、胳膊上布满了擦伤、淤青,嘴角的血迹干了又流。有几次,马驹的后蹄几乎擦着他的头皮掠过,惊得顾远心脏骤停,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地动用内力将那畜生毙于掌下!
然而,顾寤每一次摔倒,都像打不倒的弹簧,以更快的速度爬起!他的眼神越来越亮,里面的凶狠和专注也达到了顶点!疼痛似乎彻底激发了他的凶性!他不再试图模仿父亲那些花哨的动作,而是如同野兽般,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感知马匹的律动和发力点。摔下去,立刻抱住马腿!被甩开,就近抓住鬃毛!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和力量,如同觅食野狼般死死缠在暴怒的马驹身上!
汗水、雪水、血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破碎的棉衣。他像一头在暴风雪中搏斗的幼狼,沉默而凶狠,眼中只有那匹不肯屈服的赤红烈马!
顾远的心,就在这惊心动魄的半个时辰里,被反复揉搓、撕扯、抛上云端又砸入深渊!每一次儿子险象环生,他都恨不得立刻终止这场疯狂的试炼。可每一次看到儿子眼中那不屈的光芒,看到他在失败中飞快汲取的经验,那动作肉眼可见地从笨拙变得协调,从生硬变得圆融……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自豪感便汹涌而上!
终于,在一次剧烈的弓背跳跃后,赤红马驹的体力似乎也消耗巨大,挣扎的幅度明显减弱。而顾寤,仿佛抓住了它呼吸的节奏,在它落地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猛地用小短腿狠狠一夹马腹,同时小手用力一勒缰绳,口中发出一声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带着凶狠稚气的叱咤:“吁——!”
奇迹发生了!
那匹暴烈如火的赤红马驹,竟在这声稚嫩的叱咤和小腿的力道下,猛地停下了狂暴的动作!它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汗如雨下,赤红的皮毛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它不甘地甩着头,试图再次反抗,但背上传来的重量和那股奇特的、仿佛天生就该驾驭它的意志,让它最终只是焦躁地刨了刨蹄子,竟真的……安静了下来!
顾寤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小胸脯剧烈起伏,汗水混着血水从他额角滑落。他低头看着身下终于安静下来的赤红烈马,小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和一丝淡淡的、属于征服者的睥睨。他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马驹汗湿的脖颈,声音沙哑却清晰:“乖。”
演武场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卷过雪地的声音。
顾远看着马背上那个小小的、遍体鳞伤却如同战神般的身影,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在胸腔内爆发!他猛地松开紧握的缰绳,几步冲过去,在儿子滑下马背的瞬间,一把将他高高举起!
“好!好儿子!天佑羽陵!天佑我顾远!你是爹爹的骄傲!是真正的雄鹰!”顾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抱着儿子在雪地里转着圈,笑声震得树梢的积雪簌簌落下!他爱死这个儿子了!这天赋!这心性!这狠劲!简直就是长生天赐予他顾远、赐予羽陵古日连两部最珍贵的瑰宝!
顾寤被父亲举得高高的,终于从那种战斗的专注中回过神来,小脸上也露出了属于孩童的、带着点疲惫和得意的笑容。
“寤儿!”顾远将儿子放下,紧紧抱在怀里,看着儿子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心疼得直抽抽,但更多的还是无与伦比的骄傲,“它是你的了!以后,它就是你的伙伴!告诉爹爹,你想叫它什么名字?”
顾寤歪着小脑袋,看了看那匹虽然安静下来,但眼神依旧桀骜不驯的赤红马驹。小家伙眼睛一亮,指着马驹那身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赤红毛发,奶声奶气却异常肯定地说:“火!它像火!叫……叫‘玉龙’!红色的玉龙!”
玉龙!赤色玉龙!顾远一愣,随即放声大笑:“好!就叫玉龙!赤焰玉龙!好名字!我的寤儿,文武双全!”他抱起儿子,不顾他满身的泥泞和血污,大步流星地朝着暖阁方向走去,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份巨大的喜悦和骄傲分享给乔清洛。
暖阁门口,乔清洛早已闻讯赶来。她远远就看到了儿子在演武场“驯马”的惊险场面,先是看到儿子骑上那匹温顺小马时的欣喜,紧接着便是看到儿子一次次被那匹赤红烈马掀翻在地的心胆俱裂!有好几次,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阻止,却被身边的银兰死死拉住。此刻,看到顾远抱着浑身是伤、却笑得一脸得意的儿子走来,乔清洛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随即又被巨大的心疼和怒火取代!
“顾远!你这个天杀的!”乔清洛像一头护崽的母豹子,红着眼眶就冲了上去,不管不顾地捶打着顾远的胸膛,指甲都掐进了他的皮肉里,“你疯了吗?!他还是个孩子!才三岁半!你看他摔的!你看他伤的!他是你儿子!不是你手下的兵!你拿他当什么了?!你……你要死啊!”她声音带着哭腔,心疼得无以复加。
顾远任由她捶打,脸上却挂着傻乎乎、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憨笑和得意:“清洛,清洛!你看!你看咱儿子!他驯服了那匹汗血马驹!真正的烈马!他才三岁半!比我当年还厉害!我五岁才……”他激动地语无伦次,只想分享这份巨大的骄傲。
“厉害个屁!”乔清洛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一把将儿子从顾远怀里抢过来,看着儿子脸上、手上的擦伤和淤青,心都要碎了,“顾??!顾??!娘亲的好??儿!”她连声叫着儿子的大名,声音发颤,“疼不疼?告诉娘,哪里疼?”她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儿子的伤口,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顾寤却咧开小嘴,露出一个缺了颗门牙的笑容,指着身后被马夫牵过来的赤红马驹“玉龙”,骄傲地说:“娘亲!不疼!寤儿赢了!它是寤儿的玉龙!它最厉害!比爹爹的马都厉害!”
乔清洛看着儿子那亮晶晶的眼睛和骄傲的小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狠狠瞪了旁边傻乐的顾远一眼,抱着儿子就往暖阁里走:“闭嘴!跟娘亲进去!娘亲给你上药!看你这身伤!顾远!你给我等着!晚上再跟你算账!”
暖阁内,乔清洛一边心疼地数落着顾远,一边动作极其轻柔地给顾寤清洗伤口、涂抹田泽生留下的上好金疮药。顾远则抱着被惊醒后有些不满地哼唧的顾攸宁,坐在一旁,用另一只手逗弄着摇篮里正吐泡泡的顾明赫。他脸上依旧带着傻笑,时不时插嘴:“清洛你看,寤儿多棒!那马多烈!他……”
“闭嘴!”乔清洛头也不回地呵斥,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轻柔。她看着儿子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却强忍着不哭的倔强模样,再看看丈夫那副得意忘形的傻爹样,心中的气恼终究被一种巨大的满足和温馨冲淡。暖阁里弥漫着药香、奶香,顾远逗弄女儿的低语,顾明赫咿咿呀呀的声音,乔清洛给儿子包扎时的轻声数落,还有顾寤偶尔因药粉刺激而发出的抽气声……交织成一幅乱世中弥足珍贵的、烟火缭绕的天伦画卷。顾远抱着女儿,看着忙碌的妻子和儿子,逗弄着咿呀的次子,只觉得心中那名为“家”的堡垒,从未如此坚固温暖。他多希望时间永远停驻在此刻……
夜色渐深,寒风愈发刺骨。听雨轩内,一盏孤灯如豆,映照着满室清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衰败的气息。
苏婉娘裹着厚厚的锦被,斜靠在临窗的榻上。她比前些日子更瘦了,原本明艳的脸庞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眸子,如今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偶尔闪过一丝光亮,也如同鬼火般飘忽不定。田泽生的药勉强吊着她的命,却无法驱散盘踞在她神魂深处的魇魔。
翠柳端着一碗温热的药粥,小心翼翼地坐到榻边,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苏婉娘唇边:“姨娘,喝点粥吧,刚熬好的,加了您喜欢的桂花蜜。”
苏婉娘毫无反应,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灵魂早已飘到了不知名的远方。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念着什么。
翠柳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水,柔声哄道:“姨娘,乖,张嘴,吃了病才能好……”她将勺子轻轻碰了碰苏婉娘的嘴唇。
苏婉娘似乎被这触碰惊醒,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落在翠柳脸上。她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怪异的、带着点痴傻的笑容:“翠柳……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快来了……他一会儿就来给娘请安了……王爷说了,今晚带他来……”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翠柳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灼热的期待。
翠柳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疼得几乎窒息。她看着苏婉娘这副模样,想起她偶遇王爷抱着长子其乐融融的样子,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将她淹没。她只能含糊地应着:“是……是……公子……公子会来的……姨娘先把粥喝了,才有力气见公子……”
或许是“儿子”这个词的刺激,苏婉娘竟真的张开了嘴,任由翠柳将温热的粥喂了进去。她机械地吞咽着,目光却依旧飘忽,喃喃自语:“我的儿子……像王爷……可俊了……他会骑马……会叫娘亲……”
翠柳一边喂着粥,一边心如刀绞。喂了小半碗,苏婉娘便摇头不肯再吃。翠柳怕她闷出病来,想着今日是难得的腊月晴夜,虽然冷,但无风,便柔声道:“姨娘,外面月色不错,奴婢扶您到门口廊下透透气可好?就一会儿。”
苏婉娘茫然地点了点头。翠柳给她裹上最厚的狐裘,戴上暖帽,扶着她虚软的身体,慢慢挪到听雨轩的门口廊下。廊檐下挂着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在寒夜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孩童稚嫩的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听雨轩周围的死寂。
只见不远处通往主院的小径上,顾远高大的身影正缓步走来。他并未披甲,只着一身墨色常服。而他身边,那匹通体赤红、神骏非凡的小马驹“玉龙”正亦步亦趋地跟着。更让人瞩目的是,顾寤并未被父亲抱着,而是自己骑在那匹赤红小马上!他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虽然动作还有些生涩,却已能稳稳控住缰绳。顾远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儿子的后背,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属于父亲的骄傲笑容,正低头和儿子说着什么。顾寤则兴奋地挥舞着小手,指着天上的星星,咯咯地笑着回应父亲。灯光下,小家伙脸上的几道新鲜擦伤还清晰可见,却丝毫掩盖不住他的神采飞扬。
昏黄的灯光,清晰地映照出顾远脸上那纯粹的、为父的骄傲,映照出顾寤骑在赤红小马上神采飞扬的小脸,也映照出廊下苏婉娘骤然僵直的身体和瞬间变得极其诡异的表情。
“姨娘!外面冷!我们回……”翠柳心头警铃大作,暗叫不好,立刻侧身想挡住苏婉娘的视线,同时就要强行将她搀扶回去。
然而,晚了!
苏婉娘那双空洞的眼睛,如同瞬间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爆发出骇人的、灼热到扭曲的光芒!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死死指向小径上骑着小马的顾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癫狂至极的表情!
“儿子!我的儿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啼哭,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瘆人!她挣扎着想要扑过去,身体却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被翠柳死死抱住。
“翠柳!你看!我的儿子!我和王爷的儿子!他来接我了!他来接娘了!啊啊啊!哈哈哈哈!”苏婉娘在翠柳怀里疯狂地扭动着,力气大得出奇,眼神死死钉在顾寤身上,充满了病态的狂喜和占有欲,“他骑着小马!真威风!像王爷!是我的儿子!我的!”
顾远显然也听到了这突兀而癫狂的叫声,眉头微蹙,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向听雨轩廊下。当看到苏婉娘那副形销骨立、状若疯魔的模样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和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复杂。他并未停留,只是下意识地将牵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加快了脚步,同时低声对儿子说了句什么。顾寤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廊下那个指着他、又哭又笑的奇怪女人,小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随即又被父亲的话语吸引,转过头去。父子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主院小径的拐角。
“我的儿子……他走了……他不要娘了……”苏婉娘看着顾寤消失的方向,眼中的狂喜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坍塌,变成了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喃喃自语着,身体软软地瘫倒在翠柳怀里,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翠柳死死抱着苏婉娘冰凉颤抖的身体,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她看着怀里这个曾经明艳动人、如今却被命运和情爱折磨得形销骨立、神智错乱的女人,看着她为了一句虚幻的承诺、一个永远得不到的男人,将自己燃烧殆尽,最终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巨大的悲悯和心酸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姨娘……我们回去……回去……”翠柳的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半抱半拖地将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的苏婉娘搀扶回冰冷的听雨轩内。
屋内,那盏孤灯依旧昏黄。翠柳将苏婉娘安置在榻上,盖好被子。苏婉娘蜷缩着身体,像个受惊的孩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嘴里反复念叨着:“儿子……我的儿子……王爷……别走……”
翠柳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无声地流着泪。她看着苏婉娘这副模样,想起刚才王爷那发自内心的笑容,想起主院暖阁里其乐融融的灯火……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两个世界之间,冰冷而绝望。
苏婉娘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哭泣,茫然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神落在翠柳泪流满面的脸上。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轻轻碰了碰翠柳的脸颊,动作笨拙而迟缓,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翠柳……不哭……吃菜……”她另一只手指了指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只动了几口的药粥,眼神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关切,“你吃……你伤……好了吗?”
这一句如同呓语般的关切,像一把最钝的刀子,狠狠捅进了翠柳的心脏!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倒在榻边,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撕心裂肺:“姨娘……姨娘啊……!”
苏婉娘被她突如其来的痛哭惊得瑟缩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丫头为何如此伤心。她只是下意识地、笨拙地、一遍遍地重复着:“不哭……吃菜……吃菜……”
听雨轩外,寒风呜咽着掠过檐角,吹动那盏昏暗的气死风灯,灯影在冰冷的窗纸上疯狂摇曳,如同垂死者挣扎的心跳。远处主院的方向,隐隐传来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和温暖的灯火光芒。而听雨轩内,只有无尽的药味、衰败的气息和一个疯妇断断续续的呓语,伴随着一个侍女压抑不住的、绝望的悲泣。
腊月已深,元旦将近。石洲城上空,那虚假的安宁如同冰层,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早已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浩劫的倒计时,在寒风中无声地、冷酷地流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