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澜精心网罗的罪证——皇帝近两年秘密掳掠强抢的俊秀少年名录、深宫中荒淫无度的私密起居注,早已如同跗骨之蛆,悄然在宫闱内外、文武朝臣间隐秘传递蔓延,将朝臣们对萧彻最后的一丝幻想与忠诚腐蚀殆尽。
兵锋所指,披坚执锐之士高呼“迎陛下!护正统!”,裹挟着决然的气势向内廷碾压,沿途偶遇的零星抵抗如同沸汤泼雪,迅速消融于拥护新帝的滚滚洪流之中。
皇帝寝宫深处,萧彻从宿醉的笙歌艳影中被急促的惊唤和越来越近的杀伐声惊醒。他踉跄着抓起佩剑,眼中惊惶尚未散去,寝宫门已被撞开,如狼似虎的军士瞬间涌进,冰冷的兵刃将他团团围住,隔绝了所有退路。
龙袍凌乱,发髻散歪,萧彻形容狼狈不堪,那双曾透着深沉帝王威压的眼珠此刻布满绝望的红丝,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被人簇拥着缓步入内、依旧一身清绝玄蟒袍的魏清澜。
怒火、怨恨、一丝被戳破隐秘的疯狂骤然迸发:“魏清澜!朕待你不薄!你明知朕对你……”
魏清澜却仿佛没有听见萧彻的咆哮,甚至吝于施舍一个眼神。他微微侧身,对着身旁被齐令骁及数名亲信护卫严密簇拥着的少年萧毅恒,一撩袍角,无比恭谨而庄严地深深一揖,动作行云流水,标准得如同上朝面圣的礼法刻石。
魏清澜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无可动摇的沉石之力,清晰地传遍了萧彻的寝宫:“请新帝陛下正位,肃清朝纲!”
这一刻,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愤怒的、绝望的、冷酷的,还是带着狂热希冀的,都聚集在了那个穿着亲王蟒袍的少年身上。
萧毅恒稚嫩的脸庞在烛火下绷得紧紧的,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死死锁住龙榻前那个狼狈不堪的人,正是害死他父亲、夺走他一切荣光的亲叔叔,曾经为了活下来他只能在寺庙苟且偷生,如今大仇终于得报!
这阶下囚任人宰割的绝望与不甘也该轮到他的好叔叔萧彻好好感受感受了!
魏清澜的恭敬一揖,不仅是对帝王之位易主的宣告,更是将一柄无形的、代表血仇与审判的利剑,明明白白地递到了少年新帝的手上。
魏清澜平静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坍塌与一个以血铸就的新生帝朝的序章。
整个京都,只闻金戈铿锵与脚步奔涌,少有百姓闻听震天厮杀——人心,早已背离了这位失尽仁义、放纵私欲的天子。
翌年初夏,暖融的熏风裹挟着槐花香,吹拂着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形剧变的京都。
当那“齐”字帅旗,引着风尘仆仆却军容肃整、带着北地肃杀寒气的凯旋之师出现在城外官道时,迎接的仪仗庄重而威严,确乎已是崭新的气象。
城楼之上,新帝萧毅恒身着明黄衮服,面容虽犹带少年人的清俊,眼神却沉静如渊,蕴着初掌山河的审慎与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
御驾侧前方,魏清澜静立如山,素日清雅从容的面庞,此刻更是深潭般平静。唯有那不动声色投向官道尽头那支队伍的目光深处,才泄露出潜藏的激流与期盼。
铁骑铮铮,踏过护城河桥,驶入巍峨的城门甬道。齐昭一身锃亮银甲,未戴兜鍪,劲风吹拂着她重新束起的墨色长马尾,拂过那棱角分明、犹带风霜刻痕却更显铁血坚毅的女将军面庞。
她勒马停下,翻身下鞍,军靴踏地,金石交鸣,在万千注视下,齐昭于御道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干净利落,无一丝迟滞。
齐昭的声音清朗,穿透广场的喧腾,清晰地递向城楼:“末将齐昭,奉皇命驰援北境,平叛驱虏!幸天佑我朝,臣不负所托,斩敌酋完颜灼于阵前,大破蛮兵于饮马河畔。
今蛮王首级在此,北境之危已解,特此复命,献于陛下!”
齐昭的副将托着一个被布帛包裹、隐隐可见狰狞轮廓的木盒恭敬呈上,宦官快速接过,立于御阶一旁。
城楼上,少年天子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与赞赏:“齐将军劳苦功高,威震北疆!此行艰难险阻,朕在京都闻报,亦感将军之勇毅。将军辛苦了!”
萧毅恒的声音虽年轻,却带着一种沉着的力量。
“为国分忧,为陛下效命,乃臣之本分!”齐昭抱拳应道,神态恭谨,毫无居功自傲之态。
萧毅恒继续问道:“将军立此不世之功,有何心愿所向?朕定当允诺!”
齐昭并未立即开口,她的目光,越过了汹涌人潮和森严的仪仗,如久旱渴霖的归鸟,精准而贪婪地落在那素色朝服、立于御驾侧的人影身上——魏清澜。
四目相对,只一瞬,却恍如隔世。
去年寒冬的离别锥心,朝堂骤变的惊涛骇浪,北地浴血的生死相搏,乃至在北地的每一个寒夜独自承受的刻骨伤痛……千般酸楚,万种艰危,都在这一眼中无声沸腾、流淌、沉淀。
她眼底深处的疲惫与浓稠得化不开的思念,在这一刻被点燃。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低头恳切陈词:“陛下!北地抗敌,连番血战,臣力已竭,心神俱疲。此番凯旋,臣别无所求,唯恳请陛下恩准臣卸甲归家,休养生息!臣……”
她的话语顿了一下,声音微哽,但迅速恢复平稳:“臣亦斗胆,为宰相魏大人请半月休沐。臣与魏相,夫妻分隔两地日久,实有未能尽之言,未能安之理,伏望陛下怜恤!”
这最后一句,齐昭的声音和姿态都放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城楼上下,霎时安静了许多,只有旌旗猎猎之声。新帝萧毅恒的目光在齐昭那风霜浸染却难掩眷恋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侧前方身躯微微紧绷、却强作镇定的魏清澜。
他心中了然,一股既是理解也是惜才的情绪油然而生。这江山稳固,岂能没有这些忠臣良将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