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银子!成色算不得顶好,但确是真真切切、沉甸甸的白银!上面还沾着他破袄口袋里的草屑和干泥粉。个头不小,形状不规则,像是刚熔出来不久,边缘甚至有些凹凸的粗糙感。
在惨淡的天光下,银子边缘反射着冰冷钝重的光泽。
陈默抓着这三块银锭,手指关节有些泛白。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错乱的目光聚焦下,他没有递过去,也没有丝毫犹豫。
手臂猛地一扬,如同甩掉什么肮脏物件!
“嗖!嗖!嗖!”
三个沉甸甸的银疙瘩划出短促的弧线,带着一股凌厉的冷风——
“咚咚咚!”
沉闷的三声砸响!精准无比地落在了王二彪脚前那片冻得半硬的稀泥地上!
银块砸进冻泥,嵌进去小半,溅起的冰水混合着污泥点子,“噗嗤”一下,喷了王二彪那双崭新的皂靴上盖满了细碎的泥斑和冰渣!
王二彪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猛地后退半步,崭新的靴子踩进了身后半融的泥水里!冰水瞬间浸透了靴帮!刺骨的寒意顺脚踝直冲头顶!
“十两赌债,连本带利。”陈默的声音这才响起,像是冷风卷过冰渣子,干涩、平直、不带半点起伏,“零头——”他冰冷的目光落在王二彪那崭新蓝布短打覆盖着的圆鼓鼓腰腹,以及领口松垮处露出的那一小片光滑油腻的腮帮子。
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冷峭弧度:
“……赏你买生发水抹抹后脑勺。”
王二彪那张油黑的四方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腮帮子的横肉剧烈地抖动起来!三角眼里喷出难以置信和被羞辱点燃的暴怒火焰!他盯着脚下那三块沾满污泥、如同对他极尽嘲弄的银锭,又猛地抬起头,死死瞪着陈默那张平静到冷酷、沾着糟渣泥点的脸!
“你……你……哪来的银子?!”他吼破了音,带着一种被颠覆认知的惊惧和狂躁,“你这穷窟……”后面的脏话噎在喉咙里,被那双冰冷的眼神硬生生冻了回去。
陈默抬起手。不是指向王二彪,而是指向身后黑洞洞的破屋里头。侧身让开一步。
破败的土墙上,在昏暗的光线下,能隐隐看到一块刚用湿泥糊上去不久的物件。那是一张展开粘贴着的、墨色浓重、笔迹狂放的大纸——正是诗会上一鸣惊人的《望岳》全诗!墨痕浓得几乎滴下!拓印的印记清晰粗犷!底下的落款赫然是“陈秀”两个大字!笔锋如同刀劈斧凿!
“叫唤什么?”陈默用沾着糟泥的拇指,朝着墙上的诗稿一点,动作随意得像弹走只苍蝇,“这叫——”他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懒洋洋的嘲弄:
“润笔费。”
死寂。
寒风卷着破草席的碎片,打着旋,刮过王二彪呆滞僵硬的脸上。
他顺着陈默所指,看清那张糊在霉烂土墙上的诗稿时,腮帮子剧烈的颤抖停止了。如同被瞬间抽走了魂魄。赵谦被砸场子烫脚、柳家小姐当众捂脸崩溃的传闻……还有这两天城里疯传的“诗仙”“一文千金”的风暴……
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那颗灌满了油水、本就不灵光的脑子!
脚下那三块嵌在冻泥里的银锭,如同烧红的炭块,隔着鞋底灼烧着他肥胖的脚板!浸湿的靴帮传来针扎般的寒意。
两坨冻出的清鼻涕,无声地,从王二彪短圆的鼻尖滑落下来,划过油腻的脸颊,滴进地上冰冷的污泥里。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短促的、近乎呜咽的气音。
突然,他如同被蝎子蜇了腚般猛地一哆嗦!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甚至没顾上再放一句狠话!
那矮壮的身体爆发出一种与体型不符的敏捷!猛地弯腰!枯黑短促的手指如同饿犬扑食!闪电般抓起那三块糊满了污泥冰碴、沉甸甸压手的银锭!
他甚至没敢再多看陈默,也没看那张散发着冰冷威压的诗稿!
“走!”一声变调的嘶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王二彪掉头就往豁口外猛冲!动作狼狈仓惶!浸水的崭新靴子踩在泥水里吧唧作响,踉踉跄跄!直接撞翻了身后一个同样吓懵了的仆役!仆役惊呼着栽进豁口的泥泞里!
王二彪却丝毫顾不上!抱着那三块滚烫的、糊满污泥的“润笔费”,头也不回地蹿出了豁口!像个闯进狼窝又侥幸捡了根骨头的土狗,夹着尾巴狂奔而逃!
他身后,几缕寒风裹着碎草屑,卷起一小片浑浊的烟尘。
墙角那几只在酒糟馊味中重新探头探脑的耗子,吱吱了几声,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那袋人远去带起的风惊扰,又飞快地缩回了黑暗的角落。
刘二狗抱着那捆刚找来的、还带着陈年蛛网的老柴火,正懵懵懂懂地从草棚后面转出来。
三块糊泥的银锭砸跑了王二彪,破院里那股子发酵酒糟的酸馊气似乎被冲淡了几分。可没消停半日,豁口烂草席外头就换了新动静。不再是催命鬼似的砸门,而是嗡嗡嘤嘤,像捅了马蜂窝。几个穿洗得发白长衫的影子在豁口外头晃悠,探头探脑,声音压着,却掩不住那股子酸文假醋的腔调:“陈魁首可在?晚生清河张生,特来请教‘荡胸生层云’之妙境……”“学生李慕白,携拙作《咏雪》一篇,求魁首斧正……”
陈默蹲在院角那口豁了边的破铁锅旁,锅底下塞着几根湿柴,火苗半死不活地舔着黢黑的锅底。锅里半凝着暗黄浑浊的油膏,正咕嘟咕嘟冒着黏腻的泡,一股子生猛冲脑的猪油腥臊混着焦糊味,蛮横地盖过了酒糟气。他手里攥着半块碎瓦片,正呲啦呲啦地刮着砧板上一大块冻得梆硬、还带着几根粗硬鬃毛的猪皮。冻油渣子溅到他敞怀的破袄前襟,凝成几点油亮的黄斑。
“斧正?”陈默头也不抬,碎瓦片刮得更狠,刮得那冻猪皮直掉冰碴子,“老子现在就想劈了门口那几根酸木头当柴烧!”他烦躁地朝豁口方向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砸进锅边的泥地里。
刘二狗缩在豁口内侧,半个身子藏在烂草席后头,只露一只眼贼溜溜地往外瞅。他怀里抱着个豁口大得能塞进拳头的粗陶破碗,碗底沉着几张皱巴巴、墨迹洇开的拜帖,像泡烂的菜叶子。“哥……又……又塞进来三张……”他声音发虚,手指头捏着张新塞进来的帖子一角,那纸倒是雪白挺括,带着股廉价的松烟墨味儿。
“扔灶膛!”陈默没好气。
“别啊哥!”刘二狗急了,把破碗往怀里护了护,“这……这纸……能……能引火!省柴火!”他眼巴巴看着陈默刮下来的、带着毛根的油渣子掉进锅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陈默动作一顿,斜眼瞥了瞥那破碗里越堆越高的“引火物”,又瞅瞅豁口外头影影绰绰、似乎越来越多的“求教”身影,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这么下去,别说熬猪油,喘气都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