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卷着西街后巷的污言秽语,也卷着些新奇的怪味。福满茶楼油腻的窗板后头,账房先生捻着山羊胡,小眼睛贼亮,从袖筒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块黄黑相间、形状不规则的膏体,散发着混合猪油和烂花的怪香。
“瞧瞧,陈仙的‘去污神皂’!黑市上这个数了!”他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压低声音,“刘二狗那老娘洗件破褂子,油泥真没了!就是味儿冲点,用完了跟掉粪坑似的……”
旁边绸缎庄的胖掌柜吸吸鼻子,嫌恶地皱眉,却又忍不住好奇,也摸出个小巧的粗瓷瓶,瓶口塞着破布。他拔开布塞,一股极其霸道、凛冽、仿佛烧刀子淬了冰的气息猛地窜出!熏得账房先生一个趔趄,眼泪差点下来。
“这…这啥玩意儿?比衙门的杀威棒还冲!”
“嘘——!”胖掌柜赶紧塞紧瓶口,一脸神秘,“‘烧刀子’!陈默灶房里淌出来的仙露!就一滴!兑一坛子水,喝一口,嗓子眼着火,天灵盖飞天!王二彪那蠢货偷喝一口,抱着井沿嚎了半宿,说看见他太奶在井里招手呢!黑市上,这么一小瓶,够换你半匹绸子!”
巷子深处,几个半大孩子拍着手疯跑,嘴里嚎着新编的顺口溜:“陈仙皂,陈仙酒,洗掉皮,烧穿喉!黑市买,翻跟头!”
陈默缩在土炕最里头,破棉被蒙着头,隔绝不了墙外嗡嗡的市声和童谣。299的血字在黑暗里发亮,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胃袋又一阵抽搐,酸水混着昨夜“烧刀子”的余威往上顶。他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跳下炕,冰凉的泥地激得他一哆嗦。
灶房里热气腾腾,怪味熏人。陈忠佝偻着背,守着那口歪斜的大铁锅,锅里翻滚着浑浊油腻的猪油膏,咕嘟咕嘟冒着黄沫。刺鼻的腥臊气混着草木灰的土腥,直往人肺管子里钻。老头枯爪握着根长木棍,费力地搅动着,额上沁出油汗,混着锅沿溅起的油星子。旁边几个豁口瓦盆里,堆着筛过的细草木灰,还有刘二狗新薅来、蔫了吧唧的野花瓣。
“忠叔,”陈默嗓子哑得厉害,“火小点,别熬糊了。”
陈忠“哎”了一声,枯手颤巍巍地抽出几根柴火,灶膛里的火苗矮下去些。他浑浊的老眼被油烟熏得发红,咳嗽了几声,又埋头搅那锅越来越粘稠的油膏。
院门豁口处传来刘二狗兴奋的吆喝和人群的喧哗。陈默走过去,只见刘二狗像只开屏的瘦公鸡,在豁口土堆上蹦跶。这小子不知从哪弄了条半新的靛蓝布腰带,紧紧勒在瘦骨伶仃的腰上。腰带左右两侧,各鼓鼓囊囊地别着几块用油纸草草包着的“神皂”,黄黑色膏体从破纸缝里渗出来,油亮亮的。腰带后腰处,还硬生生塞着两个粗瓷小瓶,瓶口用破布塞着,正是那要命的“烧刀子”。瓶子随着他的蹦跳晃荡,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瞧一瞧!看一看啊!”刘二狗扯着破锣嗓子,唾沫星子乱飞,手指头轮流点着腰间的“宝贝”,“陈仙秘制!去污神皂!油泥油垢,一搓就没!陈仙亲酿!烧喉仙露!一口下去,烦恼全消!走过路过,莫要错过!黑市抢破头的好东西!咱这儿……咱这儿有门路!”
他拍着胸脯,油纸包里的皂膏被拍得变了形,油渍染透了腰带。底下围着几个探头探脑的闲汉和小贩,眼神半信半疑,却又被那黑市传闻勾得心痒痒。
陈默看着刘二狗腰间晃荡的“样品”,再看看灶房里烟熏火燎熬猪油的陈忠,最后目光落回自己油污破烂的袖口,那袖口上还沾着昨日刻299时蹭上的、没洗净的暗红血痂。
他弯腰,从倒塌的墙堆里扒拉出半块还算平整的破青砖。又摸出截烧焦的细柴棍。炭头狠狠戳在青砖粗糙的面上,灰黑色的字迹歪歪扭扭地显现:
陈记
董事长:陈默(屋里愁)
技术总监:陈忠(熬油)
营销总裁:刘二狗(跑断腿)
写完,他随手把青砖牌子往豁口断墙那根歪斜的木桩子上一靠。牌子歪着,字迹粗粝丑陋。
刘二狗凑过来一看,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指着“营销总裁”四个字,声音都尖了:“哥!总裁?我?!”
陈默没理他,沾着炭灰的手指点了点“跑断腿”三个字,又点了点刘二狗腰间别着的皂和酒瓶。
“样品。”他声音干涩,“跑。卖出去。”
刘二狗脸上的狂喜瞬间被一种巨大的使命感取代!他猛地挺直了瘦鸡似的胸膛,把腰间鼓鼓囊囊的样品又用力往上提了提,勒得自己直翻白眼,嘶声吼道:“哥!瞧好吧!我刘总裁!跑断腿也给你卖出去!”
他像打了鸡血,一头扎进西街汹涌的人潮里,靛蓝腰带上的油纸包和粗瓷瓶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三天后,刘二狗几乎是滚爬着冲回破院的。他浑身是土,靛蓝腰带松垮垮地吊在胯上,腰间的“样品”早没了踪影,只剩下油渍和酒渍混成的深色污块。他脸上却泛着一种极度亢奋的潮红,眼珠子亮得吓人,手里死死攥着一张揉得皱巴巴、边缘沾着可疑油渍的黄麻纸。
“哥!哥!发了!真发了!”他扑到陈默跟前,声音嘶哑变调,带着哭腔般的狂喜,把那张黄麻纸狠狠拍在瘸腿破木桌上——桌子那条瘸腿下,还垫着那块熔出来的、沾满灰土的银疙瘩。
纸上墨迹歪斜,措辞粗鄙,大意是:群芳阁妈妈桑金赛花,以纹银十两,订购“陈记香皂”一百块,需有花香,去污力强,半月内交货。落款处,按着一个硕大、暗红、边缘模糊的指印,指印纹路糊成一团,透着一股子蛮横的市侩气。指印旁边,是刘二狗用一根秃头毛笔,歪歪扭扭签下的“刘二狗”三个字,墨汁晕开,像三条扭动的黑虫。
“十两!哥!整整十两啊!”刘二狗激动得浑身哆嗦,指着那个血糊糊的指印,“那老鸨……金妈妈!肥得流油!指甲盖都染得猩红!她……她嫌我手脏,不让我碰印泥!直接……直接抓着我手指头,往她刚啃完的鸭脖子油碟里一蘸!再狠狠按在这纸上!说……说按了血指印,赖不掉!”
陈默没看刘二狗。他伸出那只缠着脏布、还渗着血丝的手,慢慢拿起那张契约。纸很糙,沾着鸭油和暗红的指印,油腻腻,脏乎乎。他手指摩挲着那个巨大的血指印,边缘的油渍沾上他指腹。十两。一百块皂。299。
他攥紧了那张油腻的纸。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皱成一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未愈的冻疮裂口被扯开,一丝暗红缓缓渗出,洇透了脏布,也染上了契约的边缘。
他扯了扯嘴角,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近乎呜咽的苦笑,声音轻得像叹息,却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呵……这公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灶房里烟熏火燎熬油的陈忠,扫过院外喧嚣求诗的人潮,最后落回掌心那张沾着自己新鲜血渍的油腻契约上。
“……迟早上市……”
他猛地攥紧拳头,契约在他掌心彻底扭曲变形,油污和血渍混在一起。
“……上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