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西街的尘土,打着旋儿扑进陈默那塌了半边的破院。院里比风更冷的,是墙角那堆摇摇欲坠的“山”。不是土坯烂木头,是纸。黄的、白的、粗的、细的,甚至还有描着金边的帖子,乱七八糟堆叠挤压,像一座随时要崩塌的坟茔。每一张纸,都是一道催命符,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咏新纳小妾的肚兜”、“题仇家坟头歪脖子树”……最底下压着的,是那张沾着鸭油和血指印的群芳阁订单。
陈忠佝偻着背,枯爪在“纸山”边缘徒劳地扒拉着,想把最上面几张被风吹歪的扶正。浑浊的老眼望着屋顶方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最终化作一声绝望的呜咽,被寒风撕碎。299!那三个刻在墙上的血字,像烧红的烙铁,隔着屋顶的破瓦片,烫在陈默的脊梁骨上。
陈默没在屋顶。他蹲在灶房冰冷的泥地上,面前是那口歪斜的铁锅,锅底残余的猪油渣冻成了灰白的膏状物。他脚边,堆着小山似的黄麻纸——全是等着拓印“血诗”的空白订单。旁边,是刘二狗新弄回来的几坛劣质土酒,坛口散发着刺鼻的酸馊气。
他眼神空洞,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冻硬的泥块。豁口外,求诗者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拍打着摇摇欲坠的破席子。对街,周记铺面挂匾的叮当声,伙计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哥!哥!钱!钱来了!”刘二狗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又是汗又是灰,怀里紧紧抱着个鼓囊囊的粗布包袱,压得他直不起腰。包袱皮被撑得发亮,露出几截沉甸甸的银角子尖。他扑通一声把包袱砸在陈默脚边,溅起一小片尘土,铜钱银角子哗啦啦滚出来不少。“群芳阁!金妈妈!第二笔订金!五两!现银!”
陈默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钉在墙角那堆“纸山”上。他沾着油污的手指,慢慢捻起脚边一枚沾了泥的银角子,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掂了掂,又任由它从指缝滑落,叮当一声砸在冻土上。
“不够。”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锈铁,“远远不够。”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狠绝。走到墙角那堆“纸山”旁,枯爪般的手伸进去,不是扶正,而是狠狠地扒拉!一摞摞写着各种匪夷所思要求的订单被他粗暴地扯出来,看也不看,像丢垃圾一样甩到一边!纸片纷飞,如同送葬的纸钱。
扒开订单,露出底下几个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破布包裹。那是他这些日子“写”下的“血墨真迹”拓片,是曾经堆成小山的银钱来源,也是此刻压垮他的巨石。他解开一个包裹,里面是厚厚一叠粗糙的黄麻纸,每一张上都印着那个狰狞的、边缘糊着泥浆血痂的指印,盖着狂放或潦草的诗句。
他抱起一捆拓片,走到灶膛边。昨夜熔银子留下的几点暗红炭星还在。他抓起大把干茅草引燃,塞进去,火苗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灶壁。然后,他面无表情,将手里那厚厚一叠沾着自己血汗、承载着无数人狂热、也压着他喘不过气的“诗仙真迹”,狠狠塞进了跳跃的火焰中!
“呼——!”
火舌猛地蹿高!贪婪地吞噬着粗糙的纸页!墨迹在高温下扭曲、焦黑,那个狰狞的血指印瞬间化作飞灰!浓烈的焦糊味和纸张燃烧特有的气味猛地炸开,混着猪油皂的怪味和劣酒的酸馊,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
“少爷——!使不得啊!”陈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扑过来想抢,却被陈默一把推开。老头踉跄着跌坐在地,枯爪徒劳地伸向灶膛,浑浊的老泪混着鼻涕往下淌。
火越烧越旺。一捆,又一捆。那些曾卖出天价的“真迹”,那些299库存的催命符,在火焰中扭曲、蜷缩、化为灰烬,只留下几点未燃尽的火星,在焦黑的纸灰上明明灭灭。
火光映着陈默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的血丝,红得骇人。
火焰熄灭,灶膛里只剩下一堆带着余温的、灰白相间的纸灰。陈默用烧火棍扒拉着,从灰烬深处,扒拉出几块被熏得乌黑、却沉甸甸、已经熔成一坨的不规则银疙瘩。那是拓片上原本镶嵌的、作为“血墨”噱头的碎银和银角子,在烈火中熔炼提纯。
他丢开烧火棍,用破布垫着,把那几块还烫手的银疙瘩扒拉出来。又从刘二狗抱来的包袱里,抓起所有的银角子、碎银、铜钱,一股脑全丢进那个熔过银子、内壁焦黑的风箱铁肚膛里。再次架在灶口残火上。
火舌重新贪婪地舔舐冰冷的铁皮。银子在里面滚动、碰撞、融化,发出沉闷的呜咽。最终熔成一滩粘稠、亮得刺眼的银水,被倾倒进豁了口的粗陶盆,凝固成更大一坨形状丑陋、表面坑洼、沾满草木灰和焦黑铁屑的银锭。
银锭还烫手。陈默用破布裹了,塞进怀里。沉甸甸的,硌着肋骨。
“走。”他声音嘶哑,只吐出一个字。
西街尾,一栋废弃的染坊孤零零杵着。门板歪斜,糊着厚厚的、早已干涸发硬的靛蓝、赭石色染料污垢,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窗户纸烂了大半,寒风在里面打着旋儿呜咽。院子里一口巨大的、裂了缝的靛蓝染缸,半缸浑浊的雨水结了冰,冰面上飘着枯叶和死老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染料混合着霉烂和死水的恶臭。
陈默怀里揣着那坨滚烫的银锭,站在染坊黑洞洞的门洞前。寒风卷起他破袄的下摆。一个穿着油亮羊皮坎肩、叼着旱烟袋的牙人,缩着脖子,不耐烦地跺着脚。
“就这儿了!爱要不要!西街就这破地方最便宜!十两银子,半年租钱!现银!拿来!”牙人摊开枯瘦的手掌,掌心朝上,指甲缝里塞满黑泥。
陈默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坨裹着破布、还散发着余温的银锭,看也不看,丢在牙人掌心。银锭沉重,砸得牙人手一沉,差点没接住。他掀开破布一角,看到那丑陋却实在的银疙瘩,浑浊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麻利地揣进怀里,丢下一串生了锈的钥匙。
“归你了!晦气地方!”牙人啐了口唾沫,裹紧羊皮坎肩,头也不回地钻进寒风里。
陈默弯腰,从染坊院墙根下,拖出一根被雨水泡烂了半截、长满霉斑的朽木房梁。木头沉甸甸的,散发着一股腐朽的甜腥气。他抽出劈柴的豁口斧子,抡圆了膀子!
“咔嚓!咔嚓!”
烂木头应声断成两截。他捡起稍短、稍平整的那半截,拖到院中那口破染缸旁。缸里结冰的脏水上,漂浮着一层暗红色的、不知是什么的干涸污渍。他挖了一大坨,混着冰碴子和烂泥,胡乱抹在朽木粗糙的断面上,权当是“红漆”。然后,他沾满污渍的手指,直接捅进那暗红粘稠的“漆”里,以指代笔,在朽木面上狠狠划拉!
陈记商号
四个大字,歪歪扭扭,狂放狰狞,如同用血和泥涂抹出的战书!暗红的“漆”顺着木纹流淌,像未干的血泪。
陈默拖着这块湿漉漉、滴着脏水的“招牌”,走到染坊那歪斜的门洞前。门楣上光秃秃的,只有几个生锈的铁钉。他踮起脚,用尽全力,将朽木招牌狠狠往上一怼!铁钉扎进朽木,发出沉闷的撕裂声。招牌歪斜地挂了上去,一边高一边低,暗红的“陈记商号”四个字在寒风中颤抖,不断滴落着浑浊的、带着冰碴的红色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