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狗不知从哪弄来一面破锣,边缘豁了好几道口子。他瘦鸡似的胸膛挺得老高,把那条脏得看不出本色的靛蓝腰带又往上提了提,勒得自己直翻白眼。他深吸一口混杂着染料恶臭的冷气,抡起锣槌,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砸在破锣中心!
“哐——!!!”
一声破锣响,如同垂死乌鸦的哀鸣,撕裂了西街的寒风!
“陈记商号!开张大吉——!”刘二狗扯着破锣嗓子,脸憋得紫红,脖颈上青筋暴跳,声嘶力竭地吼出陈默教他的词,每一个字都带着豁出去的癫狂:
“陈记出品!专!治!不!爽——!!!”
吼声在寒风中回荡,带着一股子蛮横的、不管不顾的草莽气。
对面街,“周记万货通吃”的崭新铺面前,那块蒙着红布的招牌下。周扒皮背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方步。宝蓝绸面羊皮袄在惨淡的日头下泛着油光。他眯缝着细长的眼睛,看着对面染坊门口挂着的滴血朽木招牌,听着那破锣破嗓的嘶吼,嘴角那抹习惯性的笑意更深了,像刀刻上去的。
他抬起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随意地朝身后勾了勾手指。
两个穿着短打、一脸横肉的泼皮立刻凑上前,点头哈腰。
周扒皮没说话,只朝对面染坊门口那歪斜的招牌,和正吼得脸红脖子粗的刘二狗,轻轻努了努嘴。嘴角的笑意,冰冷刺骨。
两个泼皮心领神会,脸上露出狞笑。其中一个弯腰,从周记铺子门口刚摆上的、用来装点门面的花篮里,随手抓起两个扎得最鲜艳的。花篮里插着廉价的纸花,染着刺目的红绿颜色。
两人晃着膀子,穿过街道,径直走到染坊门口。刘二狗吼得正投入,破锣敲得震天响,完全没注意。
一个泼皮猛地将手里的花篮高高举起,朝着那块滴着脏水的朽木招牌,狠狠砸了过去!
“啪嚓!”
纸花飞溅,竹篾编的花篮砸在招牌上,瞬间变形碎裂!几朵纸花沾着朽木上暗红的“漆”,粘在“陈记商号”的“号”字上,像一块丑陋的补丁。
另一个泼皮的花篮则直接砸向刘二狗的脑袋!
刘二狗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偏了下头。花篮擦着他耳朵飞过,砸在后面的破门板上,碎竹篾和纸花撒了他一头一脸!
破锣声戛然而止。
刘二狗呆立当场,头上沾着红绿纸花,脸上被竹篾划出几道血痕,茫然又惊恐地看着两个狞笑的泼皮。
两个泼皮砸完花篮,看也不看刘二狗,朝着地上啐了口浓痰,晃着膀子,大摇大摆地走回对街,站到周扒皮身后,如同两尊门神。
周扒皮依旧背着手,仰头欣赏着自己铺面上那块蒙着红布的崭新招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在寒风中凝固。
染坊门口,歪斜的朽木招牌上,“陈记商号”四个暗红的大字,在纸花和污渍的覆盖下,显得更加狼狈不堪。一滴浑浊的、带着冰碴的红色液体,终于不堪重负,从“商”字的最后一笔末端,缓缓坠落,“啪嗒”一声,砸在刘二狗脚前冰冷的泥地上,溅开一小朵肮脏的红花。
陈记染坊的门板在寒风里哐当作响,朽木招牌上“陈记商号”四个暗红大字,被泼溅的纸花糊得面目模糊。院里那口裂了缝的靛蓝大染缸,此刻盛的不是染料,而是半缸浑浊的冰水,浮着枯叶和一只泡胀的死老鼠,恶臭混着陈年染料的刺鼻味,熏得人脑仁发木。
墙角堆着小山似的黄麻纸——全是等着拓印“血诗”的空白订单。299!那数字像鬼爪,死死抠着陈默的喉咙。周扒皮断了他猪油皂的原料,劣酒蒸馏的“醉仙酿”也耗尽了存粮。染坊空荡荡,除了破缸烂瓦,只剩这堆催命符般的订单。
“少爷……纸……纸快没了……”陈忠佝偻着腰,枯爪抚过墙角仅剩的几刀粗黄麻纸,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老头脸上沟壑更深了,被灶火熏红的眼角还残留着前日烧诗稿时的泪痕。“周家……周家把麻料行都捏死了……一张糙纸……都涨到五十文了……”
陈默没吭声。他蹲在染缸旁,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缸壁上干涸的靛蓝污垢。指甲缝里塞满蓝黑色的泥。目光扫过院里堆积的破烂——烂稻草、破渔网、几捆不知从哪个野坟圈子拖回来的枯树皮,还有刘二狗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那双露着大脚趾、沾满泥浆的破草鞋。这都是刘二狗按他吩咐,在城里城外垃圾堆里刨回来的“宝贝”。
他猛地站起身,破袄下摆扫过冻硬的泥地。
“烧火。”声音干涩,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
陈忠愣了一下,浑浊的老眼看向那堆散发着霉烂味的破烂。“烧……烧这些?”
“烧!”陈默一脚踢开脚边半块破砖,“煮!”
院角垒起个临时土灶。陈默拖过那口歪斜的大铁锅——从破院搬来的老家当,锅底还凝着猪油渣。他把烂稻草、枯树皮、破渔网,一股脑塞进锅里,最后把那双臭气熏天的破草鞋也扔了进去。刘二狗吭哧吭哧提来几桶冰凉的井水,哗啦倒进去,勉强淹过杂物。
陈忠哆嗦着点燃柴火。湿柴混着烂草,浓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火苗舔着锅底,冰水慢慢升温,锅里的烂草腐皮开始翻滚。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猛地炸开!像是沤了半年的粪坑混着死鱼烂虾,再浇上滚烫的泔水,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直冲天灵盖!
“呕——!”刘二狗第一个扛不住,捂着嘴冲到墙角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陈忠枯瘦的脸皱成一团,老泪被熏得直流,佝偻着背剧烈咳嗽,差点把肺咳出来。
陈默也被熏得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他咬着牙,用根长木棍死命搅动锅里的“杂烩汤”。烂草在沸水中迅速糜烂,树皮卷曲剥离,破渔网化成粘稠的絮状物,那双破草鞋更是烂成一滩黑乎乎的糊糊。浑浊的汤水翻滚着黄绿色的泡沫,散发出地狱般的恶臭。这哪是煮纸浆,分明是熬一锅来自阴间的毒汤!
搅了不知多久,手臂酸麻。锅里的东西终于变成一锅粘稠、污浊、散发着致命恶臭的烂糊。陈默喘着粗气,丢开木棍。他看着这锅“浆”,心沉到谷底。这玩意儿能捞纸?捞上来怕不是裹尸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