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还堆着几个豁口瓦盆,里面是前几日熬皂失败、半凝不凝的黄黑色“去污神皂”膏体,散发着油腻的怪味。陈默烦躁地瞥了一眼,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猛地弯腰,抓起一个瓦盆,看也不看,将里面小半盆粘稠油腻的皂膏,狠狠泼进了那锅翻滚的恶臭烂糊里!
“噗嗤——!”
滚烫的皂膏撞入沸浆!瞬间激起一片浑浊的油花!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原本均匀悬浮在烂糊里的、黑黄色的污秽杂质和油脂,被皂膏一激,竟如同见了克星,迅速聚拢、分离!污黑的油花翻滚着浮上粘稠浑浊的浆液表面,形成一层明显的光亮油膜,而底下的浆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相对……清澈了些?虽然依旧浑浊,但那股要命的恶臭,似乎也被油腻的皂味压下去了一丝丝?
陈默愣住了。他盯着那层浮起的油膜,又看看底下颜色变浅的浆液,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他猛地操起木棍,再次疯狂搅动!油膜被搅碎,又迅速聚合。底下的浆液在搅动中,似乎……真的均匀了些?少了些刺眼的杂质?
“捞!快捞!”他哑着嗓子吼,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陈忠和刘二狗忍着恶心凑过来。三人手忙脚乱,用破竹帘子当抄纸器,探进锅里,胡乱抄起一层稀薄的、灰黄色的浆液。浆液滴滴答答,顺着竹帘缝隙流下,落在下面垫着的破草席上。
第一张“纸”捞出来,薄厚不均,布满破洞和草梗,湿哒哒、软塌塌地糊在草席上,像块烂抹布。恶臭混着皂味,依旧刺鼻。
陈默不死心。他屏住呼吸,用沾满油污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烂泥似的湿“纸”从草席上揭下来。触手滑腻冰凉,带着皂膏特有的油腻感。他将其摊在院里一块还算平整的磨盘石上,又随手捡了几块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压住湿纸的边角。
寒风呼啸。湿纸在冷风和石头的重压下,慢慢失去水分,一点点变干、变硬。
时间一点点过去。陈默蹲在磨盘石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纸”。刘二狗和陈忠也凑过来,三颗脑袋挤在一起,六只眼睛死死盯着石头上的东西。
湿气渐渐散尽。压在石头下的“纸”边缘开始翘起,颜色也从湿漉漉的灰黄,变成一种干燥的、均匀的……淡黄色?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压纸石头的一角。
石块被挪开。一张完整的、方方正正的……纸?呈现在眼前!
它很薄,却不像黄麻纸那样粗糙扎手。表面呈现出一种均匀细腻的淡黄色泽,像初秋的麦秸。他屏住呼吸,用指尖轻轻触摸。触感……柔韧!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微的润泽感,绝非黄麻纸的粗粝可比!他试着捏住一角,轻轻一抖!
纸张发出一种清脆而柔韧的“哗啦”声!虽然边缘还有些毛糙,但整张纸竟没有碎裂!被他抖得平平展展!
陈默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他猛地抓起那张纸,凑到眼前细看。纸面在惨淡的日光下,竟隐隐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他凑近鼻尖,深深一嗅——
那股要命的恶臭和油腻的皂味,竟然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清香?像是新伐的松木,带着晨露的微凉,又像是晒干的稻草,混着一点干净的皂角气息。这味道……这味道竟和他记忆里,祖父珍藏的几刀上好松烟墨锭的香气,隐隐相合!
他捏着这张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这纸……这纸……
“吱呀——”
染坊歪斜的院门外,青石板路上,传来马车轮毂碾过冻土的轻响。一辆青帷油壁、装饰素雅的马车,缓缓驶过。车帘被一只纤白素手轻轻掀起一角。
清冷的眸光,无意间扫过染坊院内。目光掠过那口冒着诡异热气的大锅,掠过地上狼藉的烂草枯枝,掠过蹲在磨盘石旁、浑身污渍、捏着一张淡黄纸张、神情似癫似狂的少年。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纸上。隔着一段距离,她似乎也嗅到了那股奇异的、混合着草木清气与一丝熟悉皂味的淡雅气息。她秀眉微不可察地蹙起,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
涂着淡色口脂的唇瓣微启,清泠的声音穿透寒风,清晰地送入院内:
“此纸……”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纸张,看到了更深的东西。
“……含皂?”
陈记染坊的破院里,那股混合着烂草腐皮、劣质皂膏的恶臭还未散尽,又被一股新的、更霸道的气味撕开一道口子。是酒气。不是福满茶楼里飘出的、带着甜腻米酒香的暖意,而是尖锐、凛冽、像烧红的刀子淬了冰,直往人鼻腔里钻,刮得喉管生疼。
墙角,那堆刘二狗从黑市倒腾来的劣质土酒坛子,空了大半。坛口残留的酸馊气,被这股新生的、蛮横的烈气压得抬不起头。院当中,一口歪斜的大铁锅架在临时垒起的土灶上,锅底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翻滚的不是纸浆,是浑浊粘稠的酒醪——用发霉的杂粮和黑市淘换的酒曲胡乱发酵的产物,散发着一股子粮食腐败的酸馊味。
陈默蹲在锅边,脸上沾着锅灰和汗渍,油亮的破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小臂虬结的筋肉。他手里攥着根磨尖的粗铁钎,正死命地在一截老竹筒上钻孔。竹筒内壁的竹节隔膜早已被他用柴刀劈开豁口,又被铁钎反复捅凿,边缘毛糙得像狗啃。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砸在滚烫的锅沿上,滋啦一声化作白气。
蒸馏器。比破院里的初代更简陋,也更庞大。主体还是那口煮酒醪的大铁锅,锅盖换成了一口倒扣的、裂了缝的破染缸——从染坊角落里扒拉出来的,内壁还残留着干涸的靛蓝污垢。缸底中央,被陈默用蛮力凿开一个碗口大的洞。那截钻满孔的老竹筒,一头硬生生塞进染缸底的破洞里,用湿泥巴混合着烂布条,糊得严严实实。竹筒另一头歪斜地伸出来,斜斜向下,插进旁边一个半人高的、空着的靛蓝大染缸里。染缸底部,早被他敲开一个洞,塞了团破布堵着,权当出酒口。
冷凝?没有铜管,没有锡皮。陈默的目光扫过院角堆着的破烂——那是拆染坊时扒下来的废料。几块巴掌大、边缘卷曲、锈迹斑斑的薄铜皮,是以前染缸箍桶的残骸。他捡起一块,用石头砸平些,又用豁口柴刀刮掉表面的绿锈,露出底下暗红的铜色。然后,他扯过一把干茅草,将那截伸出染缸的竹筒外壁,厚厚地裹缠起来。最后,把砸平的铜皮,一圈圈、歪歪扭扭地箍在茅草外面,用细麻绳死死勒紧。
“加水!”他哑着嗓子吼。
刘二狗和陈忠立刻抬来几桶冰冷的井水,哗啦啦倒进那个裹着铜皮茅草的竹筒外壁和染缸之间的缝隙里。冷水迅速浸透茅草,铜皮外壁瞬间挂满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