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铺子二楼,窗缝后那双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楼下疯狂的景象,胖脸上的肥肉剧烈抽搐。他枯爪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渗出血丝。“陈……默……”两个字从牙缝里磨出来,带着滔天的恨意。
夜色如墨,周府后宅的新房还残留着刺鼻的廉价熏香味。柳如霜穿着大红的嫁衣,却像尊木偶般坐在冰冷的拔步床边。桌上龙凤喜烛烧了一半,蜡泪堆叠如血。她脸上厚厚的脂粉盖不住眼底的怨毒和一丝隐秘的兴奋。
前院隐约传来周扒皮暴躁的摔砸声和怒骂。柳如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像只狸猫般溜到书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一片狼藉。她闪身进去,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精准地摸到书案最底下那个带暗格的抽屉。
指尖触到冰冷的铜锁。她毫不犹豫地拔下发间一根磨尖的赤金簪子——那是她仅剩的体己——插进锁眼,手腕极其灵巧地一拧一挑!
“咔哒。”
一声轻响。抽屉无声滑开。里面躺着一本厚厚的、散发着陈年霉味的蓝皮账册。她枯爪般的手指飞快地翻动,借着月光,贪婪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记录着肮脏交易的墨字——粮仓掺沙、布匹以次充好、勾结漕帮……还有给说书人孙先生的“润笔”银子数目……
柳如霜眼底闪过一丝狂喜,如同饿狼见了血食。她迅速将账本塞进宽大的嫁衣袖袋里,又胡乱抓了几张散落的银票。做完这一切,她无声地退到窗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周扒皮还在前厅咆哮。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又摸了摸袖袋里那本硬硬的账册,涂着厚厚口脂的嘴唇无声地咧开,露出一个混合着怨毒、快意和冰冷算计的笑容。
“狗咬狗……”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像一条潜伏在暗影里的毒蛇,“……这才刚开场呢。”
晨雾还没散尽,陈记染坊后院一片狼藉。熬皂的黄泥灶还冒着湿柴烟,空气里漂浮着焦糊和烈酒的味道。陈默蹲在一堆烂布头前,那是从垃圾堆扒拉出来的死人寿衣幡布,灰白底子上染着褐色的霉斑和可疑的污渍。他枯爪般的手指抓着一把豁了口的破剪子,正跟一块又硬又韧的烂布较劲。
“滋啦——!”
裂帛声嘶哑难听,一块边缘参差的大布幡被硬撕了下来。陈默随手丢掉剪刀,捡起一块黑黢黢的锅底灰,又从墙角破缸里刮了点凝成块的石灰膏。他把这两样东西扔进捣药的破石臼里,加一瓢煮皂残留的浑浊油水,抡起石杵,“咚咚咚”发了狠地砸!
黑色的锅灰、白色的石灰颗粒、浑浊的油水在石臼里疯狂纠缠、碾压、混合,渐渐变成一种极其粘稠、泛着不祥幽光的暗灰色浆糊。陈默眼底布满血丝,他抓起一根秃了毛、只剩硬柄的旧扫把,用力插进那泥浆般的墨汁里,狠狠搅了几下,再猛地提起——粘稠的灰浆顺着硬木柄缓慢地流淌下来,带着一股混合着霉腐、焦臭和石灰刺鼻味道的怪味。
他高高举起手臂,像拖着千钧巨笔!带着豁口、边缘还在丝丝缕缕飘荡的破布幡在惨淡的晨光中抖开。陈默手臂挥落,饱蘸灰浆的扫把柄如同持枪的武士,带着决绝的力道,狠狠戳向布面!
不是写,是凿!是刮!是捅!
灰黑色的浆体在粗硬的布料纤维上艰难地爬行、扩散。第一笔重重落下,拉出一道粗粝深重的划痕,力透布背——“千锤万凿出深山”!“凿”字几乎把破烂的布纤维刮断。
陈默不管不顾,疯魔般挥动扫把柄,硬生生在破布上凿刻着每一笔、每一划!布屑纷飞,灰浆四溅!每一句都带着要撕破这浑浊世间的蛮力!扫把柄刮过布面发出“嚓嚓”的声响,如同钝刀子刮骨头!当最后一笔,“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青”字写完——不,是凿完!他一把抓起旁边沾满油污的灶膛灰,抹了把黑脸,在那布幡下方狠狠加注:
“要留清白在人间——专治黑心商!!”
九个狂飙大字如同血战后的刀痕,刻在诗的下方,带着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执拗的呐喊!
午后的河滩荒草地,风跟抽了疯似的乱卷,吹得人东倒西歪。刘二狗顶着风,眼睛被沙土迷得睁不开,嘴里灌满了咸腥的草末子。他正跟一个巨大的、用竹篾和破渔网扎成的“癞蛤蟆”搏斗——那蛤蟆鼓着眼睛,咧着大嘴,是陈默教他做的风筝。风筝骨架用的还是前些日子被周家泼粪污了的血债幡竹篾。
“东家!风忒邪性!”刘二狗腮帮子鼓着劲,拽着手里粗糙的麻绳。麻绳连着巨大的蛤蟆风筝,它在天上像个醉汉似的忽上忽下、左右翻滚。渔网兜起猎猎作响的风,发出低沉的呼啸。
“稳住线!”陈默吼着,跑过去把卷着破布幡《石灰吟》的纸筒塞进风筝肚子下方的麻绳网兜里。一股强烈的猪油皂和死鱼烂虾的腥臊味从那风筝破网上飘来,熏得他皱鼻子。“放!!”
刘二狗一松手,那破麻绳“嗖”地脱手而出!巨大的癞蛤蟆风筝像终于挣脱了束缚,猛地乘风窜起!破渔网兜着风,发出巨大的“哗哗”声,拽着沉甸甸的诗布,歪歪扭扭冲向浑浊的天空!
南城门菜市口正是最热闹的时辰。鱼腥、汗臭、牲口粪便的气息混杂升腾。小贩的吆喝、买主的砍价、孩童的哭闹连成一片喧哗。人们挤在泥泞脏污的地摊前,挑拣着蔫巴的菜叶子。
“快看天上!那是啥?”
有人指着空中惊叫。只见一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癞蛤蟆”影子,摇摇晃晃飞过来。阳光下,那破烂渔网清晰可见,一股浓重的腥膻怪味竟随着风势飘了下来。
“噗噜噜噜——!”
忽然间,从那摇摇欲坠的风筝肚兜底下,像拉了稀肚子的老母鸡,掉下来好些个卷成筒状的破布条子!布条卷被风一吹,散开成片片灰白色、边缘破烂、布满黑灰字的幡布!如同天上下了一场破烂的纸钱,纷纷扬扬朝着挤满人的集市当头罩下!
“娘嘞!号丧的纸钱下来啦!”人群里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