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皱着眉看过去。只见刘二狗脸憋得跟个紫茄子似的,左手右手各死死捏着半截从大木箱里拆出来的榫卯构件。那些零件构造刁钻无比,此刻如同凶兽的獠牙巨口,把他两只手的手指、手背,严丝合缝地牢牢锁死卡在机关交错的缝隙里!动弹不得分毫!
一块方形的紫檀木块,两边开了复杂交错的“Z”字形口,中间暗含活动的月牙销,正巧夹住了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另一块长条形的木条,带滑槽和咬合的凸起,像捕兽夹一样,硬生生咬住了他左手手背上的一块皮肉,疼得他涕泪横流。
“松……松不开了!疼死我了东家!”刘二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趴在木墩子上,身体却不敢动,稍稍一动两边夹得更紧,疼得他龇牙咧嘴直抽冷气。
陈默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踱到他面前。低头看了看那构造精密的机关锁和刘二狗陷入其中的爪子。嘴角扯了扯,挂上一丝混合着嫌弃和看傻子戏的冷笑:
“能耐啊你?”
“这么能耐你他妈不去撬玉皇大帝的天门锁?蹲这儿霍霍老子练手的破玩意儿?”
“蠢成这样还敢学人玩锁?脑子是跟着昨晚的稀粪泼出去让狗叼走了?”
他一串刻薄话喷出来,连蹲远处筛硝土的灾民都忍不住偷笑。陈默俯下身,手指在刘二狗左手那块带滑槽的木条侧面极其隐蔽的小卡簧上轻轻一拨。
“咔哒。”
清脆的机簧弹开声。
咬着手背的“捕兽夹”瞬间松脱。
刘二狗如蒙大赦,闪电般抽回左手,对着红印子吹气。陈默没理他,又在那块夹着刘二狗右手两指、开了“Z”字口的紫檀构件底部某个被油垢遮掩的旋钮上,两指掐紧,轻轻左右拧动了几下。伴随着极其微小的“喀…喀…”齿轮咬合声,复杂的榫卯相互解脱的微妙力道传来。那紧紧箍着的两片紫檀月牙销悄然松开了一道缝隙。
“还愣着?”陈默没好气地抬脚轻踹了下刘二狗的屁股墩子,“指头不想要了?抽出来滚!”
刘二狗这才“嗷”一声哭喊着把两根被夹得发白发紫的手指头拔了出来,对着日光猛吹,疼得原地直跺脚。陈默直起身,斜睨着他那副狼狈相,慢条斯理地又补了一刀,清冷的声音传遍整个后院:
“你这手,这脑子,也甭干细活了。顶多,”他下巴朝墙角那堆刚挖回来还带着碎骨渣的坟场硝土扬了扬,“把大门狗洞边上进出的筐子看好了,当个‘物流’队长管管狗洞子,没准还能有点出息。”
哄笑声彻底炸开,后院干活的伙计连同几个小崽子笑得前仰后合。刘二狗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捂着手,臊眉耷眼地朝墙角挪去。
角落耳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被推开一条缝。一股浓重得如同实质的、混合着铁锈腥味与腐坏油脂的恶臭,如同被囚禁已久的瘟疫,瞬间冲散了院角硝土的腥气!哑巴张枯瘦的身体蜷缩在冰冷刺骨的破草席上,那团胡乱缠绕在手腕上的破布早已被不断渗出的、粘稠发黑的脓血浸透,硬得如同裹了一块脏硬的铁皮。皮肉溃烂的红肿边缘已经爬到手腕上方小臂处,伤口深处隐隐透出一点惨白色——是骨头。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随时会熄灭的残烛,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牵扯着那恐怖的伤口微微抽搐。
陈默的目光越过嬉闹的众人,沉郁地落在这片被门缝泄露出的腐朽死寂之上。地上散落着几张仅剩的血拓防伪印半成品,上面的指印边缘浑浊不堪,像腐败的污痕。一张,两张……完整的库存,仅剩三张。刺鼻的血腥味和死寂的油臭仿佛已经扼住了尚未开始的新一天。
耳房的门虚掩着,浓烈的腐臭混杂血腥,几乎凝成有形的幕布堵在门口。沈轻眉端着青瓷小罐站在门外,袖口新熏过的冷梅香撞进这股恶浊,激起一阵微颤。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推开门板。
昏聩的光线下,哑巴张枯柴似的躯体在破草席上蜷缩如虾,手腕处厚厚缠裹的脏污布条下,深青黑色的脓血已然渗出,在边缘板结成一块块令人作呕的硬痂。伤口深可见骨的惨白在脓血的包裹下若隐若现。更可怕的是那股味道,如同敞开的阴湿棺木里陈年死尸的气味,混着劣质油脂变质的恶臭,狠狠撞击着沈轻眉的鼻腔。
她脚步顿了一刹,眉头紧蹙,指尖下意识捏紧了手中那个微凉的小罐子。里面是精心熬制的薄荷膏,掺了冰片和车前草汁子。
就在此时,屋角的破木墩子那边传来几声调笑。
“好妹妹,这个‘独’字写得好!傲得很!像你!”陈默的嗓音带着少有的油滑,甚至有些刺耳。沈轻眉目光一瞥,只见陈默半倚着熏得发黑的土墙根,手里捏着半截烧焦的松枝——那是权当墨笔了。柳如胭正站在他身侧半步开外,新上身的桃红袄子掐得腰身细细的,手里捧着一张刚撕下来的黄草纸,纸上用焦黑的松木炭笔画了几个字,墨迹还湿着。
“默哥哥真会取笑人!”柳如胭嗓音甜腻腻的,带着刻意拉长的尾调,身子还往陈默那边凑近了些,鬓边新簪的茉莉小花扫着陈默的旧布袖子。
陈默没躲开,反而笑着用松枝点点草纸:“喏,‘遥知不是雪’……雪算什么?不如胭脂香暖……” 话里透着一股疲惫的敷衍,眉头却没松开。他只想快点弄些柳家米铺存的老陈米糠!那玩意混硝土熬皂能定香型!哑巴张快不行了,新皂工场急得要死,柳家管库的偏是这难缠的三小姐!
沈轻眉的视线死死钉在那张散发着松烟味的草纸上,又掠过柳如胭几乎蹭到陈默肩头的鬓角。冰凉的指尖瞬间捏紧了青瓷罐子。方才对病患那点本就不多的温润顷刻被抽干,只觉那浓烈的腐臭、劣油的腥臊,一股脑儿全从喉咙涌了上来。她脚步定在原地,像一株被寒风骤然冻结的水仙。
“陈公子……好雅兴!”五个字从沈轻眉嘴里迸出来,仿佛浸透了冬日檐下垂挂的冰凌。清脆,冰冷,落地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