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悚然一惊!抬头正撞上沈轻眉那双凝着冰霜的眸子。那冷意刺得他心头一缩,下意识就慌了,手里松枝“啪嗒”掉在地上,沾了一脚灰。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狼狈:
“什……什么雅兴!甲方爸爸……咳!给柳姑娘写个招牌字!人家管着米库呢!惹不起!惹不起!”
他急急的分辩在死寂的耳房里更显粗鄙难堪。沈轻眉的目光从他沾满墙灰的布鞋,滑到他脸上尚未褪尽的油滑笑意,再扫过柳如胭得意挑衅微翘的嘴角。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疏冷,只有唇线抿得死紧。
“雅也罢,俗也罢,”沈轻眉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玉石碰撞,“与我何干?”她忽然抬手,那只紧握着的、装着薄荷膏的青瓷小罐,被她纤白的手指轻轻一掷——
青瓷小罐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度,直直飞向陈默脚边!
“啪嚓——!!”
清脆得刺耳的碎裂声瞬间炸开!
小小的青瓷罐子摔得粉身碎骨!澄澈碧绿的膏体混着星星点点干结的薄荷叶和冰片碎屑,如同最贵重的翡翠被无情砸烂在肮脏的泥地上!一股极其清冽、甚至带着锋芒般刺鼻的薄荷冷香猛然爆发开来!蛮横地冲开了满屋子的死尸腐臭和油腥气!
浓郁的香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刺进在场每个人的鼻腔和肺腑!柳如胭被这突如其来的香风暴呛得连连咳嗽,狼狈地拿袖子掩住口鼻后退几步。
沈轻眉摔完罐子,连眼皮都没撩一下。仿佛随手丢弃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她甚至微微扬起下颌,日光从门缝挤入,映得她侧脸线条清冷如刻。指尖微动,从另一只袖中捻出一卷边缘毛糙、甚至带着明显被虫蛀啃咬过痕迹的破旧皮子书卷,看也没看陈默,手腕一扬,那卷书仿佛一片无意的落叶,轻飘飘地朝着哑巴张躺着的破草席角落甩了过去。
书卷在空中散开半卷,露出里面枯黄的纸页和陈年墨印。书页哗啦啦翻过,砸在哑巴张席边盛着劣质猪油脚子的破陶碗上。
“书虫啃剩的残卷。”沈轻眉的声音如同檐下风铃,空灵却毫无温度,“许有记‘明矾澄水’的土法,聊胜于无。”她转身,桃红袄角被风卷起一点冰冷的弧度,再无只字片语,消失在门廊尽头刺目的日光里。
陈默呆立原地,脚底还粘着碎瓷片和薄荷膏的残绿。清冽的冷香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的脸。
柳府绣楼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脂粉甜香。柳如胭宝贝似的捧出那张草纸焦墨“诗稿”,对着菱花镜喜滋滋地比划:“姐!快看!陈默送我的!夸我‘遥知不是雪’呢!暗指我比雪还白!”她特意把“雪”字念得又软又粘。
柳如霜端坐妆台前,厚厚的铅粉也盖不住她塌陷鼻梁两侧发青的眼圈。她闻言,劈手夺过那张皱巴巴的黄草纸!
目光落在那些焦炭涂抹的歪扭字迹上,眼底翻涌着淬毒的恨意。“遥知不是雪……”她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越咧越开,露出一个渗人的弧度。枯爪般的手指猛地探向妆匣,狠狠抓起一支描眉的硬墨石黛!
黛尖如刀!对着“为有暗香来”那几个字,狠狠涂抹勾画下去!硬质的墨块刮擦草纸,发出“沙沙”的厉响。
转眼间,那张本就粗劣的诗稿空白处,赫然“添”上了几个新词!墨迹浓黑污浊,笔走如蛇,带着浓烈的脂粉艳俗气息:
“轻解罗衫玉为台……”
“羞掩椒菽半遮面”……
最后一句更是墨色淋漓地压在陈默原文下方:
“暖香入怀君莫猜……”
柳如霜指尖掐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诗稿,盯着“椒菽”(乳头)、“暖香入怀”这些不堪入目的下流暗示,喉咙里挤出一串毒蛇吐信般的冷笑:
“好妹妹……你这‘暗香’……”她猛地将诗稿塞回呆若木鸡的柳如胭怀里,指甲几乎抠破她的新袄,“可得好好珍藏!这可是陈默……亲自写给你的……‘心意’!”
柳如胭低头看着那些被强加上去的艳词,脸上血色唰地褪尽!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陈记染坊后院就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陈默蹲在磨刀石边上,捏着把豁口刻刀,正跟一堆破木片子较劲。刘二狗顶着俩黑眼圈蹲旁边打下手,哈欠打得眼泪汪汪:“东家,咱真要把周记发出去那些破木牌子都收回来?这得刻到猴年马月去啊?”
“废话,不然你以为周扒皮那老小子为啥能拿这玩意儿套住半个县城的人?”陈默头也不抬,刀刃在粗糙的木符上刮过,木屑簌簌往下掉。他拿起一块刻好的,对着刚冒头的日头眯眼瞅了瞅。原本刻着“周记粮铺,凭此兑米一升”的简陋木符下方,硬生生被他用歪歪扭扭的刀法,加刻了一行小字——“本券最终解释权归陈记所有”。
刘二狗挠着鸡窝似的脑袋,一脸懵:“东家,啥叫……最终解释权?”
陈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晨光里晃得有点欠揍:“就是老子说它值钱它就值钱,老子说它是擦屁股的木头片子,它就连茅坑里的石头都不如!”他随手把刻好的木符扔进脚边一个破竹筐里,筐底已经铺了薄薄一层,“赶紧的,二狗,把昨儿收上来的都刻上!刻完给街口王婆子她们送去,告诉她们,想换新米,得加钱!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周记粮铺门口,天刚蒙蒙亮就排起了长队。几个老头老太太揣着手,跺着脚,眼巴巴等着开门。粮铺那两扇厚重的榆木门板刚卸下一条缝,人群就嗡地一声往前涌。
“开门了开门了!”
“周老爷!换米!换新米啊!”
周扒皮腆着肚子,慢悠悠从铺子里踱出来,脸上还带着点宿醉的油光。他昨晚刚在群芳阁喝了个痛快,正琢磨着今天怎么把粮价再抬高一成。看着门口攒动的人头,他嘴角刚扯出点得意,就被一声破锣嗓子吼得差点栽个跟头。
“周老板!换新券啦!过期作废!加钱换新啊!”刘二狗领着三五个半大小子,跟一群刚放出笼的鸭子似的,咋咋呼呼冲到了队伍最前头。他手里高高举着一块刻了新字的木符,扯着嗓子喊:“瞧见没!陈记东家说了!这‘万财通宝’的票子,得换新券!过期啦!不换新券,您这木头片子就只能留着当柴火烧喽!”
人群瞬间炸了锅!
“啥?过期了?周老爷昨儿还说凭票就能换米啊!”
“我看看!我看看!哎呦!真有新字儿!‘最终解释权归陈记所有’?这啥意思啊?”
“管他啥意思!陈东家说加钱换新券,那肯定没错!周老板!快开门!我们要换新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