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福满茶楼的说书台子前,挤得水泄不通。山羊胡的孙先生醒木拍得震天响,唾沫星子横飞:
“列位看官!您道今日城西废墟上,出了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陈魁首!咱们清水县的诗魁!立于周家废墟之巅,眼望断壁残垣,胸中块垒顿生!张口便是一句‘风急天高猿啸哀’!那气势!那悲凉!直冲霄汉哪!”
底下茶客听得如痴如醉,屏息凝神。
“就在此时!魁首诗兴勃发,正要吟出那千古绝句的下半阙!您猜怎么着?”孙先生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才猛地一拍桌子,学着刘二狗那破锣嗓子吼:“‘渚清沙白鸟飞回!’——此句一出!天地为之变色!风云为之激荡!”
他话锋一转,挤眉弄眼:“可您知道这句惊世之语,从何而来?嘿!乃是陈魁首于那五谷轮回之所,蹲坑之时,灵光乍现,有感而发!真真是……呃……接地气!接仙气!”
茶客们哄堂大笑,有人笑得直拍桌子。
孙先生趁热打铁,惊堂木又是一记重拍:“更绝的还在后头!那周扒皮,闻听此句,想起自己万贯家财尽化飞灰!再想想自己那钻狗洞、露红裤衩的‘丰功伟绩’!羞愤交加,急火攻心!当场——噗通!一头栽进了那臭气熏天的烂泥粪堆里!晕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列位!这就叫——诗可诛心!陈魁首登高一赋,周扒皮当场晕粪堆!痛快!痛快啊!”
茶楼里叫好声、哄笑声、拍桌子声,响成一片。陈默“蹲坑赋诗,气晕周扒皮”的段子,如同长了翅膀,半日之内就传遍了清水县的大街小巷。
日头刚爬上屋檐,陈记染坊后院就飘起一股子新米的清香。柳如胭今儿穿了身水红色的新绸裙,裙角绣着缠枝莲,衬得小脸粉扑扑的。她身后跟着两个柳家伙计,吭哧吭哧抬着个半人高的麻袋,袋口敞着,露出里头粒粒饱满、晶莹透亮的上等粳米。
“陈郎!”柳如胭人还没进院门,那又甜又脆的嗓子就先飘了进来,带着点刻意拉长的尾音,“快瞧瞧!我家米仓新出的头茬好米!熬粥最是香滑!我爹特意让我给你送些来尝尝!”
陈默正蹲在墙角,跟几个伙计鼓捣新到的硝土,弄得灰头土脸。听见动静,他拍拍手上的灰土站起身,看着那袋好米,眼睛亮了亮。柳家米仓的老陈米糠可是熬皂定香的好东西,这新米嘛……正好给大伙儿改善改善伙食。
“柳三小姐费心了。”陈默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这米看着就馋人!二狗!快!搬厨房去!中午让王婶蒸锅白米饭,管够!”
刘二狗应了一声,乐颠颠地招呼人抬米。柳如胭却扭着腰肢,几步就凑到了陈默跟前,一股子甜腻的脂粉香混着米香,直往陈默鼻子里钻。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扯了扯陈默的袖口,声音又软又糯:“陈郎,你闻闻,这米香不香?这可是我亲自盯着碾出来的,一粒坏米都没有!”
她一边说,一边拽着陈默的袖子就往那敞口的米袋边走,身子也若有若无地往陈默身上靠。陈默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刚站稳,还没顾上低头闻米,眼角余光就瞥见染坊那扇半开的院门口,静静立着一个清冷的身影。
沈轻眉不知何时来的。她依旧是一身素淡的月白衣裙,手里拿着卷用蓝布包着的书册,大概是新改好的皂方。她就那么站在门口,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在她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她没进来,也没说话,只是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正淡淡地扫过院内,扫过几乎要贴到陈默身上的柳如胭,最后落在陈默那只被柳如胭扯住的袖子上。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想把手抽回来。可柳如胭攥得紧,还趁机飞快地把一个软乎乎、带着浓郁脂粉香气的东西,塞进了他怀里!
陈默低头一看,是个绣着并蒂莲的粉色香囊,针脚细密,香气扑鼻。
“陈郎,”柳如胭仰着脸,笑得眉眼弯弯,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门口的人听见,“这香囊是我新绣的,里头装了安神的干花,你带在身上,夜里睡得安稳些。”
这亲昵的姿态,这暧昧的话语,这塞进怀里的香囊……陈默只觉得头皮一麻,冷汗都快下来了。他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沈轻眉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似乎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她唇角微微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从陈默怀里那个刺眼的香囊上移开,落在他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陈公子身上这胭脂味,倒是比这新米的稻香……浓烈得多。”
这话像根冰针,嗖地扎进陈默耳朵里。他脸皮一热,又臊又急,也顾不上柳如胭了,猛地一把将怀里的香囊掏出来,像拿着个烫手山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沈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狡辩……不是!听我解释!”
他一边喊,一边甩开柳如胭的手,攥着那香囊就朝门口冲了过去!
柳如胭被他甩得一个踉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浮上一层委屈和怨怼。她看着陈默头也不回地冲向沈轻眉,狠狠跺了跺脚。
陈默几步就蹿到了门口,拦在正要转身离开的沈轻眉面前,急得脑门冒汗:“沈姑娘!误会!天大的误会!这香囊是柳小姐硬塞给我的!我跟她真没什么!我发誓!我对天发誓!”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香囊举得高高的,像是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沈轻眉停下脚步,微微侧身,避开了他几乎要杵到自己鼻尖的香囊。她抬眸,清泠的目光扫过陈默那张因为急切而涨红的脸,又落在他手里那个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粉色物件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陈默觉得比任何怒火都更让他心慌。
“陈公子与谁如何,不必向我解释。”沈轻眉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我只是来送皂方。”她将手里那卷蓝布包着的书册往前一递。
陈默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可手刚伸到一半,沈轻眉却像是忽然改变了主意。她手腕一转,那卷书册并未落入陈默手中,反而被她轻轻一抛——
那卷书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正落进了院墙根底下,王瘸子那个常年摆着的、散发着浓郁“异香”的臭豆腐桶里!
“噗通!”
一声沉闷的轻响。
书册掉进那桶黑乎乎、泛着诡异油光、飘着白蒙蒙热气的浓稠卤汁里,瞬间就被淹没了大半,只露出一点蓝色的布角,还在微微颤动。
一股更加浓烈、霸道、混合着发酵酸臭和油炸焦糊的怪味,猛地升腾起来,蛮横地冲散了院子里那点新米的清香和柳如胭的脂粉香。
沈轻眉看也没看那臭豆腐桶,仿佛只是随手丢弃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她对着陈默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皂方已送到,告辞。”
说完,她转身就走,月白的裙角在晨风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