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他手里还高高举着那个粉色的香囊,像个可笑的木偶。他眼睁睁看着沈轻眉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又僵硬地低下头,看向墙根那个臭气熏天的木桶。那点蓝色的布角,在墨绿色的、翻滚着气泡的卤汁里若隐若现,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
院子里一片死寂。
刘二狗和几个抬米的伙计张大了嘴巴,大气不敢出。
柳如胭站在米袋旁,脸上的委屈和怨怼早已被震惊取代,她看着那个臭豆腐桶,又看看僵立如木桩的陈默,最后目光落在他手里那个孤零零的香囊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过了好半晌,陈默才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垮了下来。他缓缓放下举着香囊的手,低头看着那精致的绣工和浓郁的香气,又抬眼看了看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桶,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混杂着米香、脂粉香,还有那无孔不入的、令人作呕的臭豆腐味。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手,将那个粉色的香囊,也朝着那个臭豆腐桶,狠狠地扔了过去!
“噗!”
香囊精准地落进了翻滚的卤汁里,溅起几滴墨绿色的油点。那点粉色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只留下几缕甜腻的香气,在霸道无比的酸臭中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便彻底消散无踪。
陈默看着那桶重归平静、却散发着更浓烈气味的卤汁,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堵在胸口。他抬手抹了把脸,低声骂了句:
“妈的……这下真腌入味了。”
周记粮铺那两扇破败的榆木门板,如今被几根粗木杠子顶开,敞得老大。门楣上那块掉漆的“周记粮铺”招牌早不知被谁摘了去,只留下几个孤零零的钉眼。门框边上,新贴了张半人高的黄纸告示,墨迹淋漓地写着:“陈记便民验毒铺!免费验货!童叟无欺!”
告示底下,支了张瘸腿的破条案。案子上头,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根亮闪闪的银针,针尾都刻着个米粒大的“陈”字。刘二狗叉腰站在案子后头,脖子上搭条汗津津的灰布巾,嗓子都喊劈了:“瞧一瞧看一看啊!陈记验毒针!一针见分晓!周家存货放心验!不收钱!真不收钱!”
这吆喝声跟招魂幡似的,没一会儿就把半条街的人都招来了。老头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还有扛活的汉子,手里都拎着些瓶瓶罐罐、油纸包、布口袋,全是当初贪便宜从周家铺子里淘换来的存货。
“真不要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攥着个小陶罐,颤巍巍地问。
“大娘!瞧您说的!”刘二狗拍着胸脯,唾沫星子横飞,“咱陈东家说了!周扒皮坑人,咱不能看着街坊乡亲吃亏!验!随便验!验出毛病来,咱还能帮您去衙门讨说法!”
这话一出,人群嗡地就炸了。
“给我验验这包盐!周家上回说是什么海盐精,齁咸齁咸的!”
“验我这罐油!总闻着有股哈喇味!”
“还有我这包糖!周扒皮吹得天花乱坠,说是岭南来的霜糖!”
一个膀大腰圆、穿着蓝布围裙的屠户挤到最前头,蒲扇般的大手“啪”一声,把个粗瓷大海碗墩在条案上。碗里是半碗浑浊发黄的液体,一股子刺鼻的酒气混着说不清的怪味直冲鼻子。“验这个!周记的‘烧刀子’!老子喝了半坛子,头疼了三天!指定掺水了!”
刘二狗也不含糊,抄起一根银针,手腕一抖,针尖就插进了那浑浊的酒液里。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屏住呼吸盯着那针尖。
针尖入酒,没动静。
刘二狗把针提溜出来,针身依旧银亮亮的,没半点变化。
“嘿!没毒!”屠户乐了,一把抢回酒碗,“我就说嘛!顶多是兑了点马尿!喝不死人!”他端起碗咕咚灌了一大口,抹抹嘴,心满意足地挤出人群。
人群一阵哄笑,气氛更热了。
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看着像个小掌柜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青花瓷罐。罐子口用红绸布封着,看着挺讲究。他揭开绸布,露出里面雪白细腻的糖霜。“小哥,劳驾,验验这个。周家上个月新到的‘岭南霜糖’,我买了不少,家里孩子爱吃,可心里总不踏实。”
刘二狗点点头,又拿起一根新针。针尖轻轻探入那白得晃眼的糖霜里。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一秒,两秒……
那原本银亮的针尖,像是被墨汁浸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黑色!针身也很快变得乌沉沉的!
“黑了!黑了!”人群里有人失声尖叫!
“我的老天爷!真有毒啊!”
“周扒皮!你个丧尽天良的!糖里都敢下毒!”
刘二狗眼珠子瞪得溜圆,猛地举起那根变得黢黑的银针,手臂高高扬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人群嘶声咆哮,声音都变了调:“有毒!周家的糖有毒!街坊们!都看看!看看这黑心烂肺的周扒皮!连糖里都敢下毒!这是要毒死咱们全城老少啊!!!”
这一嗓子,如同平地炸响个惊雷!
人群瞬间沸腾了!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退钱!周扒皮!你个挨千刀的!”
“天杀的!我孙子昨儿还吃了这糖!”
“砸了他的铺子!打死这个黑心肝的!”
群情激愤中,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膀阔腰圆的大妈,正是先前在周记粮铺挤兑时被踩掉鞋的那位。她此刻双眼赤红,额头青筋暴跳,猛地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粗陶糖罐!那罐子正是周家装霜糖的样式!
“周扒皮!老娘跟你拼了!”大妈发出一声母狮般的怒吼,手臂抡圆了,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罐沉甸甸的白糖,朝着人群外围、正被两个伙计勉强搀扶着、面如死灰的周扒皮,狠狠砸了过去!
那粗陶罐子带着风声,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周扒皮大概是惊吓过度,又或许是连日打击下早已失了魂,竟呆呆地站在原地,连躲闪都忘了。
“砰——哗啦——!”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陶罐碎裂的刺耳声音!
糖罐精准无比地砸在了周扒皮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晃,要不是旁边伙计死命架着,当场就得栽个跟头!粗陶罐子瞬间四分五裂,里面雪白的糖霜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浇了周扒皮满头满身!
白花花的糖霜糊了他一脸,钻进他稀疏的头发里,落在他酱紫色的绸袍上,粘在他因为惊愕而张大的嘴巴里……他整个人,瞬间变成了一个滑稽又狼狈的“糖人”!
“噗……咳咳咳!”周扒皮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糖霜喷得到处都是。
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哄笑声、叫骂声!
“砸得好!”
“活该!变糖人了!”
“甜死你个老不死的!”
那大妈尤不解恨,指着浑身糖霜、狼狈不堪的周扒皮跳脚大骂:“退钱!你个黑心烂肺的!卖毒糖坑害街坊!不得好死!”
周扒皮被糖霜糊得睁不开眼,又被这劈头盖脸的怒骂和哄笑刺激得浑身发抖。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想抹掉脸上的糖霜,却越抹越粘。糖霜混着汗水,在他脸上糊成一片,黏糊糊、甜腻腻,又痒又难受。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糖堵住了气管,又像是濒死的野兽在呜咽。在极致的羞愤和绝望下,他两眼一翻,喉咙里“咯”地一声怪响,肥胖的身体猛地一挺,然后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了下去,再次晕死过去,像一滩烂泥般倒在满地狼藉的糖霜和碎陶片中。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陈默不知何时也站在了人群外围。他背靠着染坊那扇斑驳的土墙,双手抱胸,冷眼看着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闹剧。看着周扒皮被糖霜淹没,看着人群的愤怒和哄笑,看着刘二狗还在那里高举着黑针煽风点火。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像是在自言自语:
“蔗糖里的铁杂质……遇银变黑……呵,这届古人的化学,果然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