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又尖又细、明显是孩童模仿却走调离谱的怪腔怪调,猛地从轿帘缝隙钻了进来!直刺耳膜!
柳如霜身体猛地一僵!
紧接着!
“今日——你嫌——我——破——褴——衫——!”
“明早——金——銮——殿——喝——大——酒——噫——!”
又是几声更嘈杂、跑调跑得不知哪去的尖细童声!显然是几个刚学会的顽童在胡唱!
那词!
一字字!
一句句!
像带着倒钩的毒箭!穿破轿帘的华丽壁垒!精准无比地扎进她的太阳穴!
“啊——!!!”
车厢里爆发出一声短促、撕裂般的、压抑不住的尖叫!
柳如霜那张精心敷粉、眉线画得极其黑细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新做的宝蓝绸子轿帘被她无意识猛地一把抓紧!“刺啦——!”精美的绸料边缘竟被她涂着蔻丹的长指甲硬生生抠断了小半截!
那截断裂的、亮红的蔻丹指甲盖,
在斜照进来的最后一点惨淡日光里,
无声地掉落在轿厢内厚厚的、
散发着廉价香水气味的猩红绒毯上。
赵府西暖阁。暖炉烘得太热,熏得人头发昏。赵谦猩红暗纹织锦直裰松垮挂在身上,露着段白绫中衣领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桌上掐丝珐琅莲花盏倒扣着,黄澄澄的小米羹早泼了大半,金碗边缘挂着的半截油酥麻花蔫巴巴耷拉着。管家福伯战战兢兢递上的红纸小报被他攥成咸菜干,指节捏得发白,上面墨字“土豪叔叔遍地走”像蜈蚣般扭着钻进他充血的眼底。
“砰!”赵谦终于爆了!抬手就将那沾满油腥的碗狠砸在地!热羹混着酥油瞬间喷溅上福伯刚熏好的宝蓝绸裤!“瞎了眼的东西!满城粪坑里捞出来的玩意儿也敢往爷眼前送?!”他吼破了音,脖颈青筋蚯蚓般暴突,“查!给我去查!挖地三尺也把那造谣的穷鬼剁碎了喂狗!我赵家的银子不是喂疯狗咬主子的!”
***
柳如霜的描金卧房。脂粉香混着汤药苦气顶得人发闷。她蜷在熏笼旁,崭新的樱粉锦缎裙上,半枚泥脚印还粘在裙裷。昨日被生生抠断的指甲用膏药缠裹着,露出的指尖透着病态的青白。小丫头捧着描金托盘上的雪蛤炖盅,被她一手扫落地上。黏糊汤羹溅在波斯绒毯上,混着几粒染红的枸杞。
“陈默?!凭他也配?”声音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尖得发劈,震得珠帘乱抖,“那疯狗懂什么平仄?认得几个字?!定是…定是花光了乞讨来的铜钱雇了哪个不得志的穷酸讼棍!”猩红蔻丹掐进掌心,生生留下几道紫痕。她猛地回头盯住缩在帘后的丫鬟春杏:“去找!顺着那脏词儿的骚味挖!把那背后捅刀的烂笔杆子掘出来喂猪!我柳家倒要看看,哪个瞎了眼的穷秀才敢给疯狗舔腚!”
***
巷子深雪堆后。刘二狗缩着脖子蹲在尿冰渣上啃杂面窝窝,哈气在冷风里结着冰晶。油腻的破袄滑开一缝,怀里露着半张沾了酱色的烧饼。赵府派来的两个魁壮家丁堵住去路,影子像两扇黑门板压在雪地上。
“跑啊!”家丁狞笑逼来,靴子踩碎冰壳咯吱作响,“狗胆包天敢编排爷?让你尝尝赵家马粪勺子的滋味!”
二狗眼珠慌得直哆嗦,烧饼渣噎在喉咙里发不出声。他忽然眼珠子一定,猛地蹿起!像条被踩了尾巴的泥鳅,矮身从个家丁裆下滑过!沾满雪泥湿屑的瘦爪子却精准地在那家丁崭新棉裤裆狠狠一抓!家丁一声惨叫!
“看!贼人拐进尿桶巷了!”二狗声音骤然拔高到极致,破锣嗓子撕裂冷风!沾着酱色的烧饼屑从他咧开黄牙的嘴缝里喷出!细瘦的胳膊猛地甩向巷子最深处那排积满秽物的泔水桶方向!
两个家丁下意识扭头!只看见满巷雪墙污土!哪里有人影?再回头——
墙角狗洞前只留半块沾着屎壳郎爬痕的窝头碎屑。人早没影了。只有雪地里拖着长长的、一道歪斜的湿痕,蜿蜒延伸……滑进了前面巷子更深处、泛着黄澄澄冰壳的尿桶堆缝隙里。
***
城南“漱玉坊”书斋。初雪细绒般落下,衬得窗格子里李玄大儒鹤骨仙风的剪影。紫砂小壶嘴尖飘着丝丝龙井白烟。他正蘸墨批注《乐府古辞》,狼毫游走间忽有童稚破锣调穿破窗纸糊进来:
“莫愁前路无知己~土~豪~叔叔遍地走~”
李玄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嗒”地坠在书页上,洇开铜钱大的污渍。皱如枯菊的眼皮缓缓抬起。
窗外石板街角霜雾氤氲。几个扎红头绳的童子正跳脚嬉闹,小手冻得通红还拍着唱:
“明早金殿吃酒~金殿吃酒喽~嘻嘻嘻!”
那调子荒腔走板,词句粗鄙不堪,却在孩童口中魔音般反复。书斋里肃穆的空气仿佛被泼进了一桶馊泔水。隔壁桌临帖的两个素袍学子面露嗤笑,对着窗外努嘴,无声地用口型比着“柳家”。
李玄捏着狼毫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青。目光穿过纸窗破洞落在童子们冻裂通红的脸上。浑浊眼底翻涌起一池浑浊的波澜。
片刻。
干枯如老柴的手指轻轻放下笔。
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穿破了数十年清寒孤寂的微叹:
“……”
那叹息太轻,只隐约震得紫砂壶嘴尖的茶烟微微一晃。
随即,苍老喑哑的声音沉沉落下,字字如雪中坠冰——
“……世风浇薄……”
微顿。
“……此女……”
摇头时枯槁的喉结上下滑动一次,终掷下万钧判词:
“……轻浮!”
风里裹着柳如霜那首“诗”的阴魂。集市桥头寒冰地上蹭断的半截嫣红指甲被车轮碾进污泥,成了清河县最轻浮的朱砂印。谣言发酵的酸臭味像滚开的泔水锅,熏得整个县城嗡嗡作响。打油诗如同瘟疫跳蚤,钻进茶楼瓦缝、菜摊案板,连县衙门口那只打盹的癞皮狗抖耳朵都仿佛打着“遍地走”的节拍。柳家的名号成了下酒菜的佐料,掺着唾沫星子往下咽。
刘二狗躲债的狗洞又被堵了两回,他像只掉进烂泥塘的老鼠,在陈默破院墙豁口外冻得蜷成一团冰溜子,牙齿打架的咯咯声刺得耳朵疼。他哆嗦着报告战果:“哥……唱……唱开了……柳家门口……今儿个……被泼了半篮子烂菜叶子……赵府倒夜香的王婆说的……真……真的!”眼睛贼亮,“赵家……派……派人……追我……滑……滑尿冰上扭了脚脖子……”他龇出半嘴挂冰凌的黄板牙,得意里掺着后怕。
陈默缩在墙角冻硬的草屑堆里,没应声。枯草扎着脖颈旧伤。那首魔音灌脑的打油诗如烧红的烙铁,在他肺腑刻下滚烫的印。舆论这把破刀暂时划开了柳赵的脸皮,但伤口太浅,风一吹就结痂。他需要更狠的——一刀捅进他们精心搭好的戏台子!搅他个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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