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顺风”茶馆。卯时刚过,熬了一宿抄书的穷酸周秀才打着哈欠掀开油腻的门帘。一股混杂着廉价茶叶沫子、炭火烟气和隔夜脚汗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个同样困顿的老茶客占着角落桌子,木着脸发呆。
咣当!
门被撞开!冷风夹裹着寒气猛地灌入!
一个干瘦破烂的煤灰影子连滚带爬地扑进来!正是二狗!他脸上带着冻伤的青紫和一种极其诡异的亢奋红晕。怀里还死死捂着一个已经变形、漏油、把破袄油腻的里子完全洇湿的大肉包子!他不顾茶馆伙计嫌弃的阻拦,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添水!老子有钱!”一脚就踩在门口刚洒了水结冰的地面上!
哧溜!
人直扑出去!
像块沉重的破抹布般,狠狠砸在了正对着门口那张八仙桌底下!
哗啦!
桌上的粗瓷茶碗蹦起来,稀里哗啦摔了一地!裂瓷声和滚烫的茶汤一起泼溅开来!几个发呆的老茶客被溅了一裤腿,猛地惊醒跳起怒骂!
“瞎了眼了!”
“妈的哪来的野狗!”
“烫死老子了!”
二狗却如同打了鸡血!完全无视裤子被烫得冒热气!他泥鳅般从桌下骨碌出来,一屁股坐到冰凉油腻的长条凳上。怀里那个油汪汪、变形的肉包子早被他几口塞进嘴里,噎得白眼直翻!
他猛地灌下半碗伙计没好气甩过来的温茶汤!茶水混着肉屑堵着喉咙,他使劲咽下去,发出巨大的“咕咚”声!
眼睛却亮得像烧红的炭!扫视着被他一头砸惊了的整个茶馆!
“噗!”二狗终于把嘴里那口混合物咽下去大半,脸上那股混合了饥饿和亢奋的扭曲神情还未褪去,他忽然对着眼前这一片惊愕愤怒的面孔怪异地笑了起来。露出沾着黄褐色肉馅和黄牙。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响,仿佛要把整个茶馆里隔夜的混浊空气都吸进去!在所有人错愕又嫌恶的目光聚焦下,他猛地抬高了破锣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种刻意的、模仿女人捏着嗓子吟唱的调子,却又粗粝无比地吼了出来:
“莫愁前路——无知己诶——”
“土——豪——叔——叔——遍地——走——啊——!”
“噗!咳!咳咳!”角落里正小口啜着劣茶的周秀才猛地呛住!一口滚烫的茶汤喷了出去!沾着茶叶沫子糊了对座老丈一脸!
茶馆瞬间死寂!连怒骂声都卡了壳!
一双双眼睛——愤怒的、嫌恶的、呆滞的——齐刷刷聚焦在油光满面、捏着嗓子唱怪调的二狗脸上。
二狗似乎被这寂静鼓励了,也似乎是被刚吞下去的滚烫肉包子顶得更加兴奋。他完全无视老丈脸上挂着茶叶沫子的呆滞表情,更不在意周秀才咳得惊天动地。他仿佛进入了某种奇特的亢奋状态,破锣嗓子带着一种不知死活的、荒诞的兴致,把调门再次拔高,更加卖力也更加荒腔走板地吼下去:
“今日——你嫌——褴衫——破——呀!”
“明朝——金——殿——我——吃——酒——噫——!!!”
最后那个“酒”字,被他拖得又高又长,如同濒死驴子的嘶鸣!还带着破音的颤抖!
茶馆里一片冰封的死寂。
只有周秀才被呛得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突然!
“啪!”
邻座一个一直嗑着黑皮瓜子的花袄大娘猛地一拍油腻的桌子!手里的瓜子皮撒了一地!
“造孽!呸!!”花袄大娘肥厚的手掌在油亮的围裙上蹭了蹭唾沫星子,冲着二狗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唱的什么屎尿玩意儿!也配叫曲儿?!”她嫌恶地撇着嘴,但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浓烈的八卦烈火。
“柳家小姐的新曲儿!”二狗梗着脖子,油光满面的脸上带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和混不吝,破锣嗓子在死寂里扯得山响。
“柳家闺女?”旁边竖着耳朵听的一个挑担货郎立刻插嘴,一脸不敢置信,“就是昨天……那个?跟陈……”他还记得坊间的议论纷纷。
花袄大娘像是被点着了炮仗:“就是她!攀上赵家高枝尾巴翘上天那个!”她唾沫星子四溅,“哎唷喂我的老天爷!前脚刚踩了陈家小子,后脚就填上新词儿显摆!啧啧啧!这词儿……”
大娘眉头嫌弃地皱成疙瘩,扁了扁嘴,随即又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拉扯开。
“……听着是不怎么样……像屎壳郎爬……”
她的胖手无意识地又抓起一把瓜子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咬开,含糊不清地发出结论——
“可真他娘的……过耳不忘啊!”
噗嗤!
不远处的周秀才终于缓过气,听着这极其粗俗却又精准无比的点评,一个没忍住,又喷了!这次溅了一桌。
***
正午的烈日勉强刺穿厚重的灰云,落在县衙门口斑驳的粉墙上。那张贴在显眼处的、盖着鲜红衙印的刺史寿辰诗会“预热告示”旁边,此刻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下工的人头。汗味、劣质米饭菜肴味混杂着泥腥气,在冬日的冷空气中古怪地发酵。
人群嗡嗡地议论着,吵得人脑仁疼。
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冻裂口子的手,指着告示上“风雅”“才情”那几个大字,一个穿着破旧短打、浑身散着汗酸味的挑夫扯着嗓子对同伴吼:“风雅个逑!听了没有?!柳家那新曲儿!比狗屁风雅带劲多了!”
旁边一个挎着篮子、手指沾着咸菜卤味的瘦小妇人立刻接茬,小眼睛亮得冒光:“就是就是!啥‘莫愁前路无知己’,我看就是笑话咱穷呢!”她学着那荒腔走板的调子尖着嗓子唱了一句,“土豪叔叔遍地走!听听!听听!多真金白银!”引起一片哄笑和粗俗的应和。
一个杵着棍子、浑身灰扑扑的瘸腿老翁挤在人群边缘,忽然用棍子敲了敲结冰的泥地,吸引了部分目光:“依老汉看……咳咳……这后两句才扎心啊!”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被压抑的世故和浑浊的艳羡,“今日你嫌我衣衫破……赶明儿金銮殿上吃酒席……”
他旁边一个浑身酒气、脸上被寒风吹得发紫的醉汉踉跄了一步,打着酒嗝含糊地补刀:“嗤!金銮殿?我看是腚眼儿上……吃屁!”这话顿时引来更猛烈的哄笑和几声骂娘。
喧嚣声浪中,没人注意那张盖着衙印的“风雅”告示,被挤到了最边缘,被一个粗壮的汉子擦着汗渍的屁股蹭了个角,然后被一只趿拉着的破草鞋踩了上去。
***
斜阳惨淡。一辆簇新的黑漆小轿堵在了拥挤的桥头。前面两个菜贩子的独轮车歪斜着,萝卜白菜滚了一地,正堵路吵骂。
柳如霜倚着厚实的织锦靠枕,手指烦躁地敲击着窗棂。车厢里熏了暖融融的、不算顶级的香炭。她心里却像被几根丝线反复勒着,说不出的烦闷。她烦躁地扯开一线新换了内衬、用宝蓝细绸精心缝制的轿帘缝隙,想透口气,也散散心头那股无名阴火。
凛冽的寒气夹裹着市井的喧嚣猛地撞进鼻腔!一股混杂着牲口粪便、隔夜馊水和汗臭的污浊气味蛮横地冲散了暖香!熏得柳如霜眉头狠狠一蹙!猩红的唇厌恶地抿紧!指尖蔻丹掐进手心。
“快走啊!堵在这儿吹腊月风?!”她声音带着不耐烦的尖利。
突然!
“莫愁前路——无知己——”
“土——豪——叔——叔——遍——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