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脸藏在豁口的阴影里,只露出那双在昏暗中愈发瘆人的血丝瞳仁。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
“馍,能管饱。但想吃到它……”
他捏着那半个硬馍的手指微微发力,硬馍粗糙的边缘在掌心泥污里碾出细碎的声响。
“得替我跑一趟腿。”他顿了顿,血红的眼珠转动,如同深渊漩涡盯着二狗绝望狂乱的脸,“把你听到的……念出来。念一遍,馍就归你。”
二狗脑子被极度的寒冷、臀部的剧痛和眼前硬馍的光晕搅成了一锅滚烫的冰碴糊糊。他根本听不清内容,只疯狂点头,鼻涕眼泪和口水混成黏糊的一团滴落在冰渣上:“念!念!我念!馍!我的!馍!”
陈默嘴角无声地咧了一下,像块冻裂的死皮。他没把馍递出去,反而把手猛地伸进怀里,再掏出来时,捏着一团被泥污血痂糊得几乎辨不出形状的烂纸疙瘩。上面的字迹浓黑扭曲,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凑近。”陈默命令,声音不容置疑。
二狗哪管是什么,鼻涕冻住的脑袋里只有馍的诱惑,立刻像条饿疯的蛆虫般拱着冻得麻木的光膀子往前蹭,把脑袋挤进豁口的冷风里。
“看!”陈默的声音贴着寒风灌进二狗耳朵,带着一种刻毒的蛊惑,他沾着黑泥的手指粗暴地点戳在纸片上被臭墨晕染开的、同样扭曲的字上,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莫—愁—前—路—无—知—己……”
二狗哆嗦着,浑浊的眼珠费力地对焦在那污糟的字上,嘴唇无意识地跟着蠕动:“莫……愁……”
“……土—豪—叔—叔—遍—地—走……”
“土……豪……叔……叔……”二狗嗫嚅着,词对他太陌生,但馍的魔力让他机械地跟着念。
“今—日—你—嫌—褴—衫—破!”
“嫌……破……”二狗跟着念,声音浑浊不堪。
“明—朝—金—殿—我—吃—酒!”
“金……殿……吃酒!”二狗念完了最后一句,猛地抬头,咧开挂着馊馍渣的嘴,“馍!馍!我的馍!”他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嘶喊,眼睛直勾勾盯着陈默手里那半个硬馍,根本没管自己念了什么。
啪。
那半个冰冷粘手的硬馍被他猛地塞进了二狗还大张着索要馍的、挂满馊渣污泥的嘴里!动作粗野得像在填鸭!
冰冷的硬馍瞬间堵满了二狗的口腔!
“唔!唔!”二狗被噎得眼珠子猛地凸起,双手慌乱地去抠嘴里的硬块!
陈默的手死死捂着他的嘴!血红的眼睛凑近了,瞳孔里跳动着妖异的凶光,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刺骨的寒气:
“拿好了!吃得下这口馍……”他手上沾着的血污臭墨蹭在了二狗脸腮的冻疮上,“去城里!茶馆!酒楼!凡是有人扎堆的地方!”
他手上力气更大,几乎把二狗枯瘦的脑袋按在豁口冰冷的土棱子上:“把这词!原封不动!给我念出来!”
他恶毒地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锥:
“告诉所有人——”
“这是咱们‘才貌双全’的柳家小姐——柳如霜!昨儿晚上!搂着她那‘金丝雀’赵公子!被窝里新写的‘定情诗’!懂?!”
“……念一遍……给我记一遍……”
“……记烂在心……刻进骨头里……”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森然的寒意和一种看透猎物般的残忍,“……让全清河县都‘知道’!给我把它唱成——”
二狗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冻硬的馍块混合着污泥血垢顶在喉咙深处,刺得他胃袋痉挛。陈默枯槁冰冷的手掌死死摁住他的嘴,力气大得像是要把那块硬馍硬生生捅穿他的喉咙!窒息的恐惧瞬间盖过了臀部的冰痛!他拼命摇动那颗脏污黏腻的脑袋,从喉咙里挤出濒死般的、短促的呜咽:“唔…唔……”
陈默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瞳孔,此刻如同暴风雨夜坟茔中跳荡的鬼火,幽暗、冰冷,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他微微咧开干裂起皮、沾着馍渣的嘴唇,喑哑的嗓音紧贴着手掌下二狗急促挣扎的气流,一字一顿:
“唱成……明儿城门口乞丐讨饭……都他妈排队哼的‘清河县歌’!”
他的手掌猛地松开了!
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冰冷的空气裹着寒流猛地灌入二狗撕裂的喉管!他身体剧烈地往后一仰,“嗷——”一声短促到变调的惨嚎炸裂开!粘稠的、裹着馊馍泥屑的污秽混合物不受控制地从喉头涌出,“呕——哇!”一大口散发着强烈酸腐气息的秽物猛地喷在了豁口冰冷的土墙上!黄绿色的粘液溅射开,混着没嚼碎的干硬馍渣和黑乎乎的污泥,缓缓地往下流淌。
二狗剧烈咳嗽起来,整个瘦小的身体弓成虾米,蜷缩在尿冰渣子和自己的呕吐物中间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只剩下气管破裂般的、嘶哑断续的抽气声。
陈默看都没看那摊狼藉。冰冷的目光如淬毒的刀锋,钉在二狗因窒息和呛吐而剧烈抽搐的背脊上:
“词儿……”他声音嘶哑异常,如同毒蛇在枯草里游动的簌簌声,“……记住了吗?”
“唱红它……”枯槁的手指间,那团污糟不堪的字纸片如同肮脏的旗帜,被他捏得咯吱作响,“……这词……”
他微顿,血丝密布的眼珠里炸开一丝混合着滔天恨意与市井无赖般油滑的疯狂焰火——
“……要的就是——”
那嘶哑的破锣嗓子猛地提起,撞碎寒风!
“……热搜体质!!”
寒气渗骨的黎明。镇口歪脖子老槐树的枯枝上,冰凌在熹微晨光中闪着迟钝的死光。两条裹在破布棉絮里几乎看不出腿形的影子在树根旁的粪堆后头拉得细长。刘二狗瘦得像条被抽了骨头的冻鱼,身上挂着几片勉强黏连的烂布,蹲在热气腾腾的屎堆子上方。他整张脸裹在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扒拉来的破布袄领子里,只露出两只被冻风抽得通红的耳朵尖。喉咙火烧火燎,一夜没睡,脑袋里那几行“词儿”像带倒刺的钩子钩着脑髓。
草棚里那半碗又酸又稀糊的小米粥快冻成冰坨子。二狗把它死死抱在怀里,粗瓷碗的冰凉贴着皮肉也舍不得松手。他小心翼翼从破袄缝里抠出沾了屎壳郎爬痕的硬边儿黑窝头,恶狠狠咬一口,干涩的碎渣像砂纸剐着喉咙眼往下咽。胃里那点酸粥晃荡着,顶上来一阵烧灼的反酸水。
他死死盯着清冷街上第一个冒热气的人影——包子铺孙瘸子正骂骂咧咧地卸下半扇歪斜的门板。二狗猛地吸溜一口鼻涕,把剩下那点窝头渣往怀里一塞,冰凉的粥碗贴紧肚子。脚底板冻麻的草鞋在结了冰碴的粪堆边缘蹭了几下,身子一歪,踉跄着冲向刚支起的蒸屉!
水汽氤氲。孙瘸子刚堆好的白胖包子冒着勾魂的热气。二狗饿狼似的绿眼珠被雾气一蒸,喉咙里的火烧感几乎要喷出来!
孙瘸子眼角瞅见那破影儿,抄起擀面杖就骂:“滚远点!臭要饭的!”
砰!
沉重的粥碗猛地砸在包子铺摇摇晃晃的长条桌上!粗瓷碰撞的脆响炸裂了清晨的寂静!几滴酸溜溜的冰粥飞溅出来,溅在几个白胖包子上。
二狗连滚带爬蹿近,沾满脏污冻疮的手猛地拍在桌上:“两……两文钱……半碗粥!”他声音嘶哑得像被砂轮磨过,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两个沾着泥污和冻硬的窝头碎屑的铜板,狠狠拍在油腻的桌面上。
孙瘸子被这架势唬得一怔。两文?顶破天一碗稀粥钱!他刚想开骂。
二狗脏手已闪电般抓起两个滚烫包子!顾不上烫!左右开弓往破袄里一塞!破旧的袄襟瞬间腾起两缕混杂着热气和污秽腥气的白烟!他被烫得龇牙咧嘴,瘦脸扭曲变形。
不等孙瘸子回神,二狗抱着包子像只受惊的老鼠,“刺溜”一声,头也不回地撞开几个稀稀拉拉准备上工的行人,跛着脚,一头扎进了镇中心刚刚喧嚣起来的早市人流中!留下蒸笼边一股淡淡的、馊粥混合着劣质肉馅蒸腾出的怪异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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