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绒棚子里的人声鼎沸被棚外一记冷锣“铛”地劈开。寒意裹着细小的霰雪粒子,抽在脸上像砂纸打磨。嘈杂像被掐断了喉管的鹅,骤然失声。所有人的目光粘上木台顶——刺史大人腆着花青蟒袍裹紧的油润肚子,从猩红太师椅里拔出半个身子。虬髯盘绕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两撇山羊须在寒风中抖了抖。
“诸君清雅……”声音不疾不徐,卷着惯常的官腔绵劲,“今日为府尊寿辰添喜,邀诸才彦共襄文会……”底下有青衫公子按捺不住,开始调整腰带上垂下的螭纹玉佩角度。刺史肥白的指头捻着山羊须,话音陡转,如冻石坠水:
“……题,就一个字!”
他环视,蟒袍袖管甩开,在空中虚抓一把寒风。
“——咏志!”
“啪!”
前排一个穿着鹅黄苏绣长衫的年轻士子猛拍大腿!清俊面容憋得通红,像是早已成竹在胸,声情并茂脱口而出:
“云笺半展!”
唰啦!折扇甩开!
“墨痕犹新!”
扇面轻摇。
“展鸿鹄之翼兮……”
“翔……翔九霄……揽日月之清辉!”折扇猛地收拢,指向天空!
声调高亢清越,动作连贯潇洒。话音落,棚内安静一瞬。随即几声零落干瘪的“好诗!”“好气魄!”响起。
评席主位上的李玄,眼皮半垂。沾着墨的狼毫搁在松烟砚边缘。枯槁的手指在红木桌面敲了下,指关节磕在冻得略硬的桌面,发出“笃”一声轻响。浑浊眼底一丝波澜也无,像是没听见。
紧接着!
一穿烟青杭绸夹袄的中年文士,手捋山羊须,摇头晃脑:
“吾常慕古之圣贤……”
“身居陋巷……”
他目光若有似无扫过角落泥猴似的陈默。
“箪食瓢饮……”
语调陡然拔高:
“……亦不改其乐!”
他猛地转身,衣袂卷起一丝凉风,正好对着评席,深深一揖,声音慷慨:“此乃……隐者之志也!超然物外!” 他旁边几个同样衣着朴素些的学子立刻抚掌称颂:“淡泊明志!”“此真名士风流!”
李玄枯槁的手指这回连桌面都没碰,直接探向旁边紫砂小壶,倒扣的壶盖被指尖拈起搁在一旁。仿佛眼前慷慨激昂的对白不过是茶馆说书先生的楔子。
又一个墨绿蟒纱袍、腰佩古玉带钩的阔公子霍然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翻条凳!他袖袍一甩,如同大将军登坛点兵!
“吾志不在山川!”
他目光睥睨全场。
“在社稷!”
“当提三尺青锋!”
“斩尽……”
他猛地一顿,似在寻找更磅礴的意象,眼神掠过棚顶结着的薄霜。
“斩尽……寒霜!荡尽天下不平事!”声音洪亮,震得头顶彩绸微颤。几个靠前的公子齐齐拊掌喝彩:“豪气!”“壮志凌云!”
棚外寒风卷着霰雪粒子呼啸。棚内空气却在那些豪言壮语的催逼下热胀得发腻,混杂着脂粉暖香熏蒸着,浊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李玄刚倒出的半盏茶汤升腾起一丝微弱白气,袅袅上升不到半尺便被凝重的空气吞噬了。
他枯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拢一点点,干瘪的嘴唇无声地撇了一下。浑浊老眼缓缓扫过前排几张因亢奋而泛着油光、或故作淡泊却眼神闪烁的脸孔。最终,目光又落回那盏已无热气的茶。
无声胜有声。
赵谦摇着那柄描金花鸟折扇的动作一直没停。扇面摇起微弱的风,卷着自己身上新绸袍散发出的那点干草熏衣味,还有他嘴角那丝压不住的笑意。
眼看棚内群情激昂的势头就要被李玄那盏冷茶浇灭,他嘴角笑意陡然加深。折扇“唰”地收拢!湘妃竹扇骨撞得清脆!
他侧过身,不再是看向木台,那双带着慵懒和讥诮的眼睛精准地钉向红绒毯最角落那根贴着木支架的条凳——
钉在陈默身上!
他向前倾,隔着一排人头,声音却拔高到刻意压过所有喧嚣、清晰无误地刺破浑浊的空气:
“诸君稍安!稍安!”他抬手虚按,嘴角带着浮夸的悲悯,目光却如同淬毒的针,“这等鸿鹄之志、隐者淡泊……都乃高论!高论!”他折扇轻轻一点,指向角落里那个裹着破儒衫、腰间草绳勒紧细腰的身影:
“然……今日文会,岂能只有阳春白雪?”
他声音陡然一转,拖着腻滑的调子:
“我清河县,可还有位……奇人呢!”
“陈……”
他故意顿了顿,脸上笑意绽放得恶毒又灿烂:
“……独秀兄?”
“如此盛会,岂容兄台枯坐?方才陈兄舌绽莲花,饮那泔水都喝出山泉之甘甜……”
他“呵”地一声轻笑,尖酸刻薄:
“……想必腹中锦绣,更胜这粗瓷糙碗百倍!”他啪地打开折扇,朝陈默方向虚虚一扇,像驱赶什么秽物:
“不知陈兄……可有‘咏志’之大作……”
他拉长了尾音,眼中恶意几乎凝成实质——
“……要与我辈‘高谈阔论’一番?”
“让我等俗物……”
“开——开——眼——界?”
最后一个字落下。
死寂。
方才那些慷慨激昂、淡泊名利、荡尽不平的热烈气氛瞬间冰封。
所有目光!
如同无数道无形的钩锁,唰地一下!
从四面八方!从前排公子哥儿故作淡泊的眼神里,从中年文士紧蹙的眉头下,从粉面书童捂着袖口窃笑的缝隙中,从赵谦身后那群聚拢的、衣着鲜亮的狗腿子们毫不掩饰的讥诮嘴角……
全部!
死死地、牢牢地!
钩在了角落里那个被破儒衫裹着、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的单薄身体上!
柳如霜用那方崭新的鸳鸯戏水绢帕掩着下半张脸,只露出弯得如同新月、涂了厚厚脂粉也遮不住恶毒光彩的杏眼。她故意没看陈默,目光投向棚顶的彩绸,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钻进旁边几人的耳朵:
“诶呀,可不敢乱起哄……人家正啃着糠饼子积攒‘鸿鹄之志’呢……”噗嗤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从她旁边响起。
棚里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度。
寒意不再是物理的冰冷,是无数目光凝成的、浸透骨髓的恶毒寒针。
陈默那只拿着糠饼的手还僵在半空,指缝里粘着的粗硬饼渣子冰冷刺骨。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又攥紧了腰上那根油腻冰冷的草绳。
风暴中心像个真空涡旋。心跳声撞鼓般擂在耳膜。
他感到脸颊肌肉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抽搐。
枯瘦脊梁骨被无形的、沉重的、充满恶意戏谑的目光压得几乎要弯折。
突然——
角落里一个赵家帮闲的瘦高个尖声怪叫起头:
“来一个——!”
如同点燃了引信!
瞬间!
嗡嗡的低议声浪汇流成一道整齐的、带着巨大嘲弄和恶毒玩味的起哄浪潮:
“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
声浪如同无形的铁锤!
一下!
又一下!
砸在他紧绷的神经末梢!
轰隆隆滚过猩红的绒毯!震得木台支架簌簌发抖!震得头顶残存彩绸疯狂摇摆!
棚外的霰雪粒子被风裹着,砸在冻硬的泥地和他那双破草鞋露出的、冻得紫红的脚趾上。
无声的咆哮如同熔岩在腹腔深处猛烈撞击岩壳!打工人的犟筋在那一刻爆开!他攥着草绳的手指指骨在刺骨寒冷的空气里发出轻微的、濒临断裂前的咯咯声。
“呼……”
极低的一声,带着硫磺味的浊气从唇齿间挤了出来。
攥着糠饼的手掌猛地收紧!
那块早已冻得硬如铁块的残余饼体,在他枯瘦的指尖下——咔啦——碎成细密的齑粉!
碎屑簌簌落下。
如同战前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