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钩索穿透破儒衫。无数双眼睛黏在他后背那块因寒冷而凸起的肩胛骨上。起哄的声浪带着滚烫的恶意,在猩红绒毯上空碰撞、发酵,蒸得棚内那点稀薄的热气愈发污浊黏腻。前排几个赵家狗腿子相互挤眉弄眼,其中一个瘦高个故意“咚咚咚”踩着地板,震得条凳缝隙里陈默脚前溅开几点干涸的茶渍。
一只手——带着力道却不粗暴——从后面猛地推搡了他一把!力量来自那个被刘二狗吼过一嗓子的门童。少年脸上残留着昨天的屈辱,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执行命令的麻木。
“聋啦?叫你呢!”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寒风里。
陈默毫无防备,踉跄着向前跌扑一步。草鞋底踩在冰滑油亮的绒毯上,一个打滑,重心不稳,差点栽倒。他下意识伸出枯瘦如爪的手,想要扶住旁边的条凳沿——
手触到冰凉的红绒。
嗤啦!
本就磨得发亮的绒面被他沾满泥血污垢、指甲缝黢黑的指头勾住一绺细线,拽出一点细微的毛刺。前排一个穿鹅黄苏绣长衫的士子嫌恶地“啧”了一声,捏着袖子将座下的绒垫往旁边扯了半分。
狼狈地稳住身形。光杆腿上沾的茶水冻成的薄冰壳在撞击下裂开细纹,寒气沿着湿透的粗布裤腿针扎般向上爬。腰上那根油腻冰冷的草绳在踉跄中深深勒进侧腰皮肉,像是捆尸的索,勒得两排肋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手里那块被攥碎的糠饼早已化为粗糙的粉末,随着他身体的晃动,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洒在油亮的红绒和他那双破草鞋豁口露出的冻疮脚面上,如同覆盖了一层黯淡的死灰。
每向前一步,起哄的声浪就更高一分。无数道目光如同滚烫的烙铁,紧随其后,灼烧着他裸露在冷风里的脚踝和颈皮。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几个后排学子压抑不住的、尖锐的嗤笑,如同针尖刮擦耳膜。
终于。
他被稀里糊涂推搡着站定在木台边缘,紧挨着那幅铺着半旧猩红绒毯的台面边缘。几排评席在他稍高的位置,形成一种无形的俯视。李玄枯槁的身影就在斜上方,浑浊的眼珠似乎正漫无目的地扫过棚顶彩绸的褶皱。他几乎能闻到前排那个墨绿蟒纱袍公子哥儿腰间佩戴的劣质香囊散发出的浓烈辛香。
赵谦就挤在离木台不远的前排条凳上,手里那柄描金花鸟折扇轻轻摇着,嘴角咧开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快意和讥诮,仿佛在看马戏团里一只被鞭子赶上高台的跛足猴子。柳如霜坐得稍远,但那一抹湖水蓝织锦的影子异常醒目。一方崭新的鸳鸯戏水绢帕依旧严严实实地捂着下半张脸,但那对弯起的、涂着厚粉也遮不住尖刻笑意的杏眼,如同淬了毒水的钩子,穿过人群缝隙,死死地、精准地钩在他身上。
那鄙夷的眼神,油腻的腔调。
像极了……像极了……
嗡——
脑子里被一股巨大的嘈杂猛地冲溃!眼前的红绒棚顶扭曲变形,如同旋涡般搅动起来!
不是寒风的呜咽,不是起哄的嘲讽。
是电流的滋滋声!是显示器高频闪烁的嗡鸣!
一张模糊却又极其熟悉的、油腻秃顶的脸孔瞬间挤满了意识!唾沫星子在惨白的节能灯下狂喷:
“什么玩意儿!这叫ppt?!狗屁逻辑!没点价值感!”
“重做!下班前放我邮箱!”
“再改不出来就……”
秃顶老板的油脸猛地撕裂!
变换!
又一张脸!
赵谦的脸!
放大!
猩红的长舌舔着描金扇骨!
“陈大少爷?喝浑汤沫子呢?”
“可有‘大作’……让我等开开眼界?”
两张脸疯狂叠加!声音混合!像无数生锈的铁片在脑壳里疯狂刮擦!切割着每一根神经!
“价值感!懂不懂!”
“开——开——眼——界——!”
“重做!!”
“开眼!!!”
“呃……”
一股腥气冲上喉咙!
陈默身体猛地一颤!后背那点被寒冷压住的灼热怒血瞬间爆炸!
轰!!!
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憋屈、所有被当众践踏的屈辱、所有来自“甲方爸爸”和“甲方债主”的恶意挤压!如同沉睡的火山!
被这刺穿灵魂的双重咆哮彻底点燃!
岩浆裹挟着滚烫的硫磺味!撕裂冻土般的麻木!沿着每一根血管向上狂飙!
“嗬——!!!”
一声不成调的、被滚烫怒血压碎的低吼从喉咙深处喷薄而出!
眼前所有扭曲的幻象瞬间粉碎!
只剩赵谦那张刻薄的油脸!柳如霜那双淬毒的杏眼!在猩红背景里像两坨恶心的脓疮!
身体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推动!
他一步踏前!
枯瘦的手臂猛地甩开了所有禁锢!沾满糠饼灰渣、指甲缝黢黑的枯掌——
“砰!!!”
重重砸在木台边缘冰凉的案面上!
裹着油腻粗布儒衫的袖肘刮翻了案几一个盛着残茶冷水的粗瓷杯!
杯盏摔落!
在红绒毯上炸开刺耳的脆响!
冰冷的茶水混杂着褐色茶垢,瞬间在油亮的绒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迹!
巨大的拍击声!
像一颗滚雷砸进凝固的油锅!
震碎了所有哄笑!震停了赵谦摇动的折扇!震得柳如霜捂脸的绢帕边缘都微微颤抖了一下!前排几个纨绔脸上嘲弄的笑容甚至没来得及切换成错愕!
整个喧闹沸腾的棚子在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死寂!
如同铅灌。只有被震飞的茶盏在地面滴溜溜旋转了几圈,最后归于无声的摩擦音。所有目光如同凝固的铁水,死死浇筑在那个站在台边、一掌拍案的身影上!
陈默抬起了脸。
嘴唇死死抿成一条刀锋般的直线!脸颊肌肉紧绷!那双深陷在眉骨下的眼窝里,血丝如同狰狞的蛛网!瞳孔深处却不再有任何慌乱!只剩下被点燃到极点后、烧穿骨髓般冰冷的、近乎实质的炽烈怒焰!和一股源自另一个灵魂深处、沉睡已久却猛然苏醒的——
磅礴底气!
他干裂起皮、沾着糠灰和尘土的嘴唇骤然张开!
喉结剧烈地滚动!如同即将吞吐出千钧雷霆!
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起势!
没有引吭高歌的清越!
只有一股被压抑到极致后爆裂喷发的、如同沉睡巨岳崩摧前的低沉咆哮!
那声音撕裂空气!
带着穿越时空的苍茫和力量!
如同金铁撞击!砸向这片被脂粉俗香熏染的污浊天空!
“……岱——宗——夫——如——何——!”
字字砸出!
千斤重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