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撞进浆水狼藉的战圈中央!一把扯回喉咙直翻白眼的陈忠,死鱼般甩到身后!脚下一块带浆的冻泥被碾碎!他沾满黑油的破烂袖子蹭过脸,抹下一道污痕!另一只手倒提着空浆桶,将桶底仅剩的一坨灰白浆块狠狠掼在脚下!
烂浆砸在冻土上,吧唧一声,溅起几点泥浆渣。
他立在这泥污汤里,赤脚踩着滚落的银角铜板,被浆水浇透后粘在一起。拎浆桶的手垂着,桶沿的脏水滴在脚面。目光却刀子般刮过眼前浆水淋漓、狼狈不堪的一张张脸!
声音不高,却被寒风吹得异常清晰,每个字都裹着冰碴碴:
“闹啊!接着闹!”
“刚糊浆桶剩的浆!够不够堵尔等的嘴?”
他下巴朝地上那坨灰白浆泥一点:
“本魁首要贴寻猪启事了一一!”
声音陡拔高,吼出破音的嘶哑:
“谁看见我家走丢的猪?”
“悬赏……”他微顿,粘着油墨的手指捻起脚边一枚沾了浆水的银角子,在众人呆滞的视线里掂了掂:“……五钱银子!”
满场死寂。浆水滴答声格外刺耳。
老学究颤抖的胡须上挂着浆疙瘩。绸缎商价值不菲的绸袍彻底报废,滴滴答答淌着浊水。浆块下,被盖了印的那张赝品拓片湿透粘连在冻地上。
陈默弯腰,从老学究脚边泥浆里,捡起那张糊满浆水、几乎烂掉的拓片。纸被浆水泡软,边缘卷曲破烂。他用沾满油污和干涸血痂的右手拇指,狠狠摁进旁边那碗冻得半凝、黑红混杂的油墨血泥里!墨泥冰冷黏腻,嵌进他虎口裂开的口子,刺痛传来。
然后,他手臂高高抡起!
“啪!!!”
带着油腥墨臭、混着自己血痂的粗粝指腹,狠狠按在那张粘在冻泥地上的、糊着灰浆的赝品拓片边缘!
力道之大,按得纸背冻土龟裂!一个比铁印黑疙瘩大了三倍、边缘糊着泥浆血痂的模糊指印,凶悍地盖住了老学究的鱼泡镜,盖住了那个被挑错“少一撇”的“岱”字!指印乌黑发亮,边缘晕开的暗红如同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陈默直起身,将那张糊着浆、沾着泥、印着狰狞血指印的烂纸,随手甩给旁边吓傻了的刘二狗。
“挂起来。”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和狠厉,“下批拓片……”
他扫过一张张浆水淋漓、惊魂未定的脸:
“……加按诗仙指印!”
“三两银子一张!爱要不要!”
……
赵府暖阁。药味浓得化不开。赵谦斜倚在锦榻上,左脚裹着厚厚的白布,搁在软垫上,布下隐隐透出烫伤药膏的褐黄色。一个小丫鬟跪在榻边,正小心翼翼给他换药。布帛揭开,露出底下红肿溃烂的皮肉,散发出焦糊和药味混合的怪气。
“嘶——”赵谦倒抽一口冷气,额角青筋暴跳。
管家王二彪垂手立在榻前,大气不敢出,额角还沾着昨日在破院溅上的泥点子。
“那泥腿子……当真如此说?加按……指印?”赵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子。
“千真万确,少爷!”王二彪腰弯得更低,“泼了满场浆糊,按了个血糊糊的手印子……当场……当场就涨到三两一张了!那些蠢货……还抢疯了!”
“砰!”
赵谦猛地抓起榻边小几上的青玉药碗,狠狠掼在地上!药汁四溅,碎玉纷飞!
“下作!下贱的泥腿子!”他胸膛剧烈起伏,因愤怒牵动伤处,疼得他脸皮抽搐,“泼粪按印……腌臜手段!也配称诗仙?!我赵家……”
他话未说完,左脚踝一阵钻心剧痛袭来,眼前发黑,后面的话化作一声压抑的痛哼,整个人瘫软下去。小丫鬟吓得手一抖,药膏抹偏了,沾在完好的皮肤上,引来赵谦更暴怒的低吼:“滚!都给我滚!”
……
柳府绣楼。铜镜里映出一张脸。厚厚的铅粉盖不住鼻梁的僵硬轮廓,两颊胭脂扫得极重,像两团凝固的血。柳如霜枯坐镜前,手指神经质地绞着一条染血的丝帕。贴身丫鬟春杏跪在一旁,头埋得低低,肩膀微微发抖。
“他……按了血手印?”柳如霜的声音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小姐,”春杏声音发颤,“按在……按在浆糊糊了的假诗上……当场……当场就卖了三两……”
“三两……”柳如霜喃喃重复,镜中那张脸突然扭曲起来,厚粉下的肌肉剧烈抽跳,鼻梁处传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厚粉下绷紧欲裂!一丝极淡的、蜿蜒的猩红,从她紧抿的、被自己咬烂的下唇内侧,缓缓渗出,染红了唇瓣上厚重的口脂。
她猛地抬手,猩红蔻丹的指甲狠狠抠向自己的鼻梁!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绣楼的寂静!
“是他!定是他!”她猛地站起,打翻了妆奁,珠翠滚落一地!她指着虚空,涂着厚粉的眼角皱纹因极致的怨毒而狰狞挤压,声音尖利得刺破耳膜:
“他定是剽了我柳家祖坟!剽了陪葬的诗稿孤本!那血……那血印子……是……是祖宗显灵在咒他!在咒他啊——!”
丝帕被她生生撕裂!
冷风卷着豁口墙头的土渣子,刮过清河县西街。福满茶楼油腻腻的窗板被支开半扇,混着劣质茶沫、汗酸和隔夜油烟的浊气喷涌而出,又被寒风撕扯着卷向街巷。茶楼里人声鼎沸,唾沫星子在浑浊的光线下乱飞。
“听说了没?那陈魁首的诗……啧啧!” 一个裹着油腻棉袍的汉子,压低了嗓门,眼珠子却贼亮,“压根不是他写的!”
“啥?”旁边嗑瓜子的瘦子吐出壳,“不是他写的?那诗会上……”
“嘿!诗会上念的,那是偷的!”汉子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秘闻共享的兴奋,“知道从哪儿偷的不?”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凑到瘦子耳边,气音嘶嘶:“死人棺材板底下!撬出来的!”
瘦子倒吸一口凉气,瓜子壳卡在喉咙眼,咳得满脸通红。
“千真万确!”另一桌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闪着精光,“城南落第的王秀才亲口说的!那陈默,落水前手脚就不干净!专挑那些破落老宅下手,撬棺材!偷死人压身的绝版诗稿!那《望岳》……保不齐就是哪朝哪个倒霉大才子,带进棺材里没见天日的宝贝!”
“嘶——”满座皆是倒吸冷气的声音,混杂着几声嫌恶的“呸呸”吐唾沫。
“我说呢!一个破落户,字都认不全的样子,能写出那等诗?原来根子在这儿!”
“缺了大德了!也不怕祖宗显灵,半夜掐死他!”
“就是!晦气!真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