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角落,两个拖着鼻涕、脸蛋冻得皴裂的半大孩子,正拍着油腻腻的桌面,小脚丫在条凳下晃荡,嘴里咿咿呀呀地唱,调子跑得没边,却异常清晰刺耳:
“棺材板,撬开啦——!”
“死人诗,活人拿——!”
“魁首笑,银子花——!”
“祖宗哭,在地下——!”
童谣稚嫩,词句却阴森如鬼魅低语。茶客们听得脸色发白,有胆小的妇人慌忙捂住孩子的耳朵。茶博士拎着滚水壶过来,想呵斥,却被那账房先生一个眼神止住,只讪讪地添了圈热水,雾气蒸腾,模糊了众人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
刘二狗就是在这片嗡嗡的议论和刺耳的童谣声里,像条受惊的泥鳅,一头扎进陈默那塌了半边的破院。他跑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个趔趄,扑倒在冰冷泥地上,怀里揣着的几块新出锅的烧饼滚了出来,沾满灰土。
“哥!哥!不好了!”他顾不上烧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脸上又是汗又是灰,嘴唇哆嗦,“外头……外头传疯了!说……说你……说你偷死人诗!撬棺材板!说你的诗……是……是死人压棺材的陪葬!”
他喘着粗气,语无伦次,眼珠子瞪得溜圆,满是惊惶。
陈默正蹲在灶房门口那口歪斜的铁锅旁。锅里凝着一层暗黄色的猪油膏,散发出浓烈的腥臊气。他手里拿着把豁了口的破铁勺,正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锅底半凝的油渣,勺背刮过锅底,发出刺耳的“噌噌”声。油渣在勺下翻滚,焦糊味混着生油味,直冲脑门。
听了刘二狗的话,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手腕依旧不紧不慢地搅动着。铁勺刮过锅底,带起一小块焦黑的油渣。
“撬棺材?”他嗤笑一声,声音像砂纸磨过锈铁,“让他们撬去呗。”他手腕一翻,把那块焦黑的油渣舀起来,随意甩进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最好把赵谦他家祖坟也一块儿刨了,看看里头埋的是不是他祖宗八代欠下的赌债条子。”
他放下铁勺,直起身,沾满油污的手指在破袄前襟上蹭了蹭,留下几道更深的油亮痕迹。“省得他天天惦记着别人家那点破纸。”
院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带着点读书人特有的、端着架子的拖沓。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青色儒衫青年,停在豁口断墙外。他身形瘦高,面容清癯,带着一股子书卷气,只是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郁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用深青色粗布包裹的书册,布角磨损得起了毛边。
青年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院里的寒风:“陈默陈秀可在?”
陈默斜眼瞥过去。
青年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解开布包,露出一本封面泛黄、边角磨损的古旧书册。书封是深褐色的羊皮,上面用古朴的墨字写着《杜工部集》。
“晚生李淳风,”青年微微颔首,目光却锐利地钉在陈默脸上,“乃李玄先生座下徒孙。今日冒昧登门,只为请教一事。”他翻开那本《杜工部集》,手指点在其中一页,指尖微微颤抖,“先生言道,‘岱宗夫如何’一句,气象雄浑,深得杜圣精髓。然……”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此等圣贤遗泽,岂是宵小之徒,行那掘坟盗墓、窃取先贤遗稿的腌臜勾当所能玷污?!”
他胸膛起伏,显然激动异常:“陈默!你落水之前,在赵家废库房当杂役,手脚不净,早有前科!如今窃诗扬名,欺世盗名!你……你如何对得起杜圣在天之灵!如何对得起这清河文脉!”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寒风卷过他单薄的衣衫,更显其孤直。
陈默没说话。他慢悠悠地踱到墙角那堆塌下来的土坯烂木头旁,弯腰在里面扒拉了几下,抽出一卷皱巴巴、边缘泡烂发黑的黄麻纸。那是哑巴张昨日送来的一堆鬼画符里,最不像样的一张。墨迹糊成一团,字迹歪扭如蚯蚓爬,纸角那个血墨铁印也糊得只剩一团暗红。
他拎着那张破纸,走到豁口处,隔着断墙的土坷垃,手臂一扬。
那卷烂纸“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甩在李淳风怀里那本珍贵的《杜工部集》封面上!羊皮封面立刻沾上一大块污黑的油墨印子。
“喏,”陈默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鼻音,像刚睡醒,“你要的杜圣遗泽。”
他沾着猪油的手指,随意地朝那张鬼画符一点。
“杜圣托梦亲授的。新鲜出炉,墨还没干透呢。”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近乎无赖的笑。
“要不?”
李淳风整个人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视若珍宝、老师亲手传下的《杜工部集》封面上,那块刺目恶心的污黑墨迹,又看看怀里那张散发着劣质墨臭、字迹如同顽童涂鸦的破纸。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你……你……辱……辱没……”他嘴唇哆嗦着,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喉头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怀里的书和纸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剧颤!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猩红的血点溅在《杜工部集》的羊皮封面上,也溅在那张鬼画符上,混着先前的墨污,触目惊心!他身体晃了晃,眼白一翻,抱着书和纸,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咚”地一声砸在冻硬的泥地上,人事不省。
“少爷!少爷啊——!”一直缩在灶房门口、吓得面无人色的陈忠,此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老头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陈默沾满猪油的破袄下摆,额头“砰砰”地磕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
“使不得啊少爷!使不得啊!”他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沟壑,“那是李老先生的徒孙!是圣人门徒啊!您……您怎能……怎能如此辱没圣贤!辱没文道啊!祖宗……祖宗在天上看着呐……要遭报应的啊少爷——!”
他哭得浑身抽搐,额头在冻土上磕出了血印子,混合着泥土和泪水,糊了一脸。那凄厉绝望的哭喊,在寒风呼啸的破院里回荡,如同濒死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