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铺面新砌的门墙塌了半边,碎砖烂瓦堆在门口,像刚被炮轰过的废墟。描金招牌摔成两截,金漆剥落,露出惨白的木头茬子,斜插在瓦砾堆里,像块墓碑。两个伙计还躺在后堂哼哼唧唧,一个断了腿,一个脑壳开了瓢,血腥味混着金疮药的苦气,在崭新的铺面里盘旋不去。周扒皮那张富态的圆脸彻底垮了,油光变成了铁青,细长的眼睛阴得能拧出水。他坐在新打的紫檀木太师椅里,屁股底下像垫了针毡。
“陈……默……”两个字从牙缝里磨出来,带着血腥味。他枯爪般的手指死死抠着光滑的扶手,指甲刮出刺耳的吱嘎声。对面染坊歪斜的门板上,“醉仙酿·百坛绝版”那几个污浊狰狞的大字,像烧红的烙铁,隔着半条街烫在他眼珠子上。号牌抢疯了,周记的门墙塌了,脸面也塌了。这口恶气,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吐不出。
“东家……”账房周福缩着脖子凑过来,山羊胡子直抖,“那……那说书的……‘三国先生’……有门儿了……”
周扒皮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
周福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打听清楚了……姓孙,叫孙铁嘴……就住城隍庙后街大杂院……穷得叮当响……老娘瘫炕上……媳妇跟人跑了……就指着陈默那破台子混口饭……给钱……给大钱……准能撬过来!”
周扒皮细长的眼睛里,寒光一闪。他缓缓松开抠着扶手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慢悠悠端起桌上那盏描金粉彩盖碗,碗里是刚沏的雨前龙井,热气袅袅。他揭开碗盖,撇了撇浮沫,没喝。碗盖轻轻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请。”他只吐出一个字。
……
城隍庙后街。大杂院像个巨大的、散发着馊味的蜂窝。低矮的土坯房挤挤挨挨,房顶上晒着破被烂袄,尿骚味混着煤烟味,熏得人脑仁疼。孙铁嘴缩在自家那间巴掌大的东倒西歪屋里,屋顶漏风,糊着烂纸。炕上,他老娘裹着看不出本色的破棉被,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屋里冷得像冰窖,灶膛冰凉,连点火星子都没有。
桌上,半碗结着冰碴的稀粥,里面飘着几片烂菜叶子。
孙铁嘴裹着件露棉花的破夹袄,缩在炕沿下的小板凳上,抱着胳膊,冻得嘴唇发紫,牙齿咯咯打颤。他面前摊着几张皱巴巴、洇着油渍的粗纸,上面是他用秃毛笔抄的《三国》话本,字迹歪扭。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眼神空洞。陈默那破染坊说书,虽说茶水是潲水桶捞的,台子是破门板搭的,可好歹……好歹一天能挣几个铜板,买点糙米,吊着老娘一口气。
“砰!砰!砰!”
破木板门被拍得山响,震得屋顶掉灰。
孙铁嘴吓得一哆嗦,茫然地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股寒风卷着雪花沫子灌进来。周福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探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着簇新棉袄、抱着胳膊的家丁。
“孙先生?”周福的声音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假热乎,“周老爷有请!天香楼!雅间!专程请您老赏光!”
孙铁嘴愣住了,冻僵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天香楼?清河县头一号大酒楼?周老爷?请他?
……
天香楼二楼,暖阁。炭火烧得旺,暖意熏人。空气里浮动着酒肉香气和名贵熏香的甜腻。紫檀木大圆桌上,摆满了孙铁嘴这辈子没见过的珍馐:油光锃亮的烧鹅、颤巍巍的东坡肉、碧玉般的清炒时蔬、雪白的银丝卷……中间一坛泥封的“女儿红”,酒香醇厚,勾人魂魄。
周扒皮穿着簇新的宝蓝绸面羊皮袄,笑眯眯地坐在主位,像个弥勒佛。他亲自执壶,给孙铁嘴面前那只薄如蝉翼、描着金边的细瓷酒杯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杯里荡漾,映着孙铁嘴那张冻得发青、此刻却因局促和震惊而涨红的脸。
“孙先生,请!”周扒皮声音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孙铁嘴枯爪般的手指哆嗦着,端起那杯酒。酒杯冰凉细腻,入手沉甸甸。他喉咙滚动了一下,看着杯里晃动的琥珀光,又看看满桌的珍馐,最后目光落在周扒皮那张富态的笑脸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家里冰窖般的寒冷,老娘破风箱般的喘息,还有桌上那碗结冰的烂菜粥。
他猛地一仰头,滚烫的酒液如同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喉咙!呛得他眼泪直流,剧烈咳嗽起来。
周扒皮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烧鹅,放进孙铁嘴面前那只同样描金画凤的细瓷碟里。“孙先生大才!屈就在那破染坊,可惜了!”他放下筷子,枯爪状似无意地拂过桌面。
“啪嗒。”
一块黄澄澄、足有十两重的金元宝,轻轻落在孙铁嘴手边的桌面上。烛光下,金子反射着诱人的、沉甸甸的光芒,像个小太阳,瞬间灼伤了孙铁嘴的眼睛。
孙铁嘴的咳嗽猛地噎住!眼睛死死盯住那块金子,瞳孔放大,呼吸粗重起来。金子!十两!够他买多少糙米?够他请多少郎中?够他……够他老娘多喘多少口气?
周扒皮的声音像毒蛇吐信,钻进他耳朵:“周记新铺面,宽敞!亮堂!茶水是上好的毛尖!点心是福满楼的细作!听众……都是体面人!”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盯着孙铁嘴,“只要先生肯挪步……这金子,是定金。往后,每场这个数!”他伸出两根胡萝卜似的手指,晃了晃。
孙铁嘴浑身都在抖。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猛地看向周扒皮,嘴唇哆嗦着:“那……那陈默……”
“陈默?”周扒皮嗤笑一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一个下贱的泥腿子!靠着点下三滥的玩意儿招摇撞骗!先生跟着他,能有什么前程?”他放下酒杯,声音冷了下来,“再说了……他那点破烂话本,先生肚子里不都装着吗?《草船借箭》……啧,好段子啊!放他那破台子上糟蹋了!”
孙铁嘴的脸瞬间煞白!他怀里,那几张皱巴巴的、洇着油渍的话本纸,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胸口!那是陈默口述,他熬夜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的!是他在破染坊安身立命的根本!
周扒皮枯爪往前一推。那块金元宝,在光滑的桌面上,无声地滑到孙铁嘴手边。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破夹袄,直透骨髓。
孙铁嘴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慢慢伸向那块金子。指尖触到那冰冷坚硬、又无比灼热的表面时,他猛地一哆嗦,像被烫到。他闭上眼,老娘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耳边无限放大。他猛地一咬牙!枯爪死死攥住了那块金子!
金子沉甸甸的,硌得他掌心生疼。他攥得那么紧,指关节都发了白。
周扒皮嘴角的笑意,终于爬进了眼底,冰冷而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