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寒风卷着雪粒子,抽在染坊破窗棂上,噼啪作响。院里冷得像冰窟。陈默蹲在冷灶边,手里捏着半块冻硬的窝头,啃得咯吱作响。刘二狗缩在灶膛灰堆里,怀里抱着个破瓦罐,里面是白天卖号牌收的铜钱,他一个个数着,冻得鼻涕直流。
“哥……孙先生……今儿没来……”刘二狗吸溜着鼻涕,小眼睛不安地瞟着院门。
陈默啃窝头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眼,望向院门豁口外。风雪迷蒙,街上行人稀少。他眼神沉了沉,没说话,继续低头啃窝头。窝头渣子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突然,院门被推开。孙铁嘴低着头,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老鼠,顶着风雪钻了进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个蓝布包袱,包袱皮裹得严严实实。
“孙先生!”刘二狗眼睛一亮,抱着瓦罐站起来。
孙铁嘴没理他,径直走到陈默面前。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不敢看陈默的眼睛。他把怀里的蓝布包袱,往陈默脚边一放,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铁:“陈……陈老板……对不住……我……我老娘病重……得……得回老家……”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像背后有鬼追。
“哎!孙先生!你的话本!”刘二狗急了,指着包袱喊。
孙铁嘴背影僵了一下,却没回头,反而走得更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院门,消失在风雪里。
陈默放下啃了一半的窝头。他弯腰,捡起那个蓝布包袱。入手很轻。他解开包袱皮。
里面,是几本簇新的、线装的蓝皮册子。册子封面上,用端正的馆阁体写着《三国演义·草船借箭》。翻开,里面是工整的蝇头小楷,字迹清晰,墨色均匀。和他怀里那几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破纸,天壤之别。
陈默捏着那本崭新的册子。纸张光滑,带着淡淡的墨香。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猛地攥紧!崭新的册子在他枯爪般的指间瞬间扭曲变形!光滑的封面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哥……”刘二狗抱着瓦罐,看着陈默手里被捏烂的册子,吓得不敢吭声。
陈默没说话。他慢慢松开手。被捏烂的册子掉在冰冷的泥地上,封面朝上,《草船借箭》四个字扭曲变形。他抬起脚,沾满泥污的破鞋底,狠狠踩了上去!
“咔嚓!”
崭新的纸张被踩裂,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弯腰,从灶膛冰冷的灰烬里,扒拉出几张沾满灰烬的、皱巴巴的破纸——是他自己写的那几张《三国》残稿。纸面粗糙,墨迹洇开,诸葛亮骂周瑜的词句糊成一团黑疙瘩。
他捏着那几张破纸,走到灶膛边。捡起一根细柴棍,凑到昨夜残存的一点暗红火星上吹了吹。
柴棍头冒起一缕青烟,燃起一点豆大的火苗。
火苗跳跃,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盯着那点微弱的火焰,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几张沾满灰烬的破纸。纸角卷曲,边缘焦黑。
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冰冷的、近乎狰狞的笑意。他猛地将手里那几张破纸,狠狠摁向那点摇曳的火苗!
“呼——!”
火焰瞬间吞噬了纸张!腾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黑烟!火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他嘴角那抹疯狂决绝的弧度!
他转身,一脚踢开脚边那个破瓦罐!罐子哐当滚到墙角,里面的铜钱哗啦啦撒了一地!
“搭台子!”他声音嘶哑,像破锣刮锅底,“今晚!讲新书!”
……
戌时三刻。风雪更大了。染坊院里,临时支起的破门板台子上,积雪被扫开,露出底下冻得发青的木板。台下,稀稀拉拉站着十几个被风雪逼进来的闲汉,缩着脖子跺脚,呼出的白气混成一片。刘二狗蹲在台子边,守着两口冷锅,锅里没茶,只有半锅冻成冰坨的脏水。
陈默盘腿坐在台子上。他没穿那件油亮的破袄,只穿了件单薄的靛蓝粗布褂子,冻得嘴唇发紫。面前没放惊堂木,只摆着半块冻硬的窝头。他身后,是那口裂了缝的靛蓝大染缸,缸壁上还残留着刮油垢留下的黑绿色污痕。
台下,周福缩在人群最后面的阴影里,裹着厚厚的羊皮袄,抱着个暖手炉,山羊胡上挂着冰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得意。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周记的伙计,抱着胳膊看戏。
陈默抬起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台下稀稀拉拉的人影,最后落在周福那张讥诮的脸上。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在风雪中白得瘆人。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炸雷般响起,震得破门板嗡嗡作响:
“呔!上回书说到——那东土大唐,出了个无法无天的猢狲!搅龙宫!闹地府!偷蟠桃!盗御酒!玉帝老儿震怒!十万天兵天将!布下天罗地网——!”
台下闲汉一愣。三国呢?诸葛丞相呢?周瑜呢?怎么蹦出个猢狲?
陈默不管不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蛮横的、毁天灭地的戾气!他手臂猛地扬起,指向漆黑的、风雪怒号的夜空!仿佛那里真有十万天兵!
“那猢狲!手持一根碗口粗的烧火棍!”他声音嘶哑狂放,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呕出来的血块,“从耳朵眼里!‘噗’地一声!拽将出来!迎风一晃——!”
他枯爪猛地一抓!仿佛真从虚空里拽出了什么!手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跳!
“碗口粗?!变作房梁般粗细!万丈长短!”他吼声震天!破音撕裂风雪!“直捣凌霄殿!横扫南天门!打得那满天神佛!屁滚尿流!哭爹喊娘——!!!”
台下闲汉被他癫狂的气势慑住,忘了寒冷,张大了嘴。
阴影里,周福脸上的讥诮僵住了,山羊胡子抖了抖。
陈默猛地站起身!单薄的粗布褂子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双眼赤红,如同疯魔!一脚踢开脚边的半块窝头!窝头滚下台子,砸在冻土上!他枯爪虚握,仿佛真攥着那根“烧火棍”,朝着台下阴影里的周福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咆哮!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滔天的恨意和玉石俱焚的疯狂:
“呔!玉帝老儿!还有那帮子披毛戴角、湿生卵化的毛神!吃俺老孙一棒——!!!”
他手臂抡圆!狠狠砸下!仿佛要将这天地都砸个粉碎!
“专打你们这帮子!占山为王!拦路扒皮!敲骨吸髓!吃人不吐骨头的——狗!!!”
最后一个“狗”字!被他吼得声嘶力竭!破音穿云!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风雪夜!震得破门板簌簌发抖!震得台下闲汉耳膜嗡鸣!震得阴影里周福手里的暖手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炭灰溅了他一鞋面!
风雪怒号。院里死寂。只有陈默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风箱。
周福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山羊胡子上的冰碴簌簌掉落。他身后的伙计,更是吓得面无人色,下意识后退一步。
陈默站在破台子上,单衣在风雪中翻飞。他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周福惨白的脸上。嘴角那抹冰冷的、狰狞的笑意,如同刻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