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灰白透过窗棂上的蛛网,照着满地狼藉。蒸馏器的竹管裂口裹着厚厚的松脂,像条狰狞的伤疤,底下破陶碗堪堪接了层薄薄酒底。陈默赤脚踩在冰冷泥地上,湿气砭着骨头缝。刘二狗缩在墙角鼾声如雷,嘴边还沾着昨夜啃剩的猪皮冻。
陈忠裹着破袄蜷在草堆里,枯瘦的手即使在睡梦中,还死死捂着心口藏着的小布囊——里头硬邦邦的,是剩下最后两块碎银。
陈默指尖划过昨夜匆匆描下的草图,炭灰染黑了指甲缝。图纸上歪扭结构是他凭着记忆里自行车链条勾勒的轮廓。
他目光投向角落里堆着的烂木头、半截车辕,还有从染坊梁上拆下的一根老榆木椽子。“熬酒的锅能裂,”他对着冰凉空气低语,“做纸的机子不能碎。” 一脚踢开挡路的空酒坛,碎陶片哗啦飞溅。
日头升高时,破败的抄纸间已是木屑横飞。刺耳的刮削声、沉闷的敲击声不绝于耳。陈忠佝偻着腰,用锈迹斑斑的钝刨子对付一块厚实枣木板,每推一下都几乎耗尽他残存的力气,干瘪的脸憋得通红。
刘二狗哼哼唧唧抡着半截斧头柄,试图凿出豁口里要求的凹槽,汗珠子顺着他脏兮兮的鬓角淌进脖颈里。“东家,”他喘着粗气,吐掉嘴里的木渣,“这玩意儿比偷王财主家的鹅还费劲!”
“鹅最多撵你两条街。”
陈默头也不抬,用力压住一根抖得厉害的榆木杆,腕子下沉猛锯,沙哑的撕扯声令人牙酸,“这铁定撵你下半辈子!想想以后那纸,哗啦哗啦印出来,比银子落兜的声音还好听!”油灯的火苗在他专注的眼底跳动,那光芒近乎疯狂。
汗水蛰入眼角,又涩又疼。
他随手抓起一块刚刨光的榆木塞进两个正在成形的枣木齿盘之间。
粗糙的盘面带着毛刺,边缘厚薄不匀。他吸了一口气,赤脚蹬在充当驱动臂的车辕上,猛地发力!
“嘎——吱——啦——!”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浑身刺挠的锐响骤然炸开!像一百片锈蚀的刀片刮过生铁锅底,又似被掐住了喉咙的老猫垂死挣扎!
木齿盘剧烈震动,相互撞击啃咬,巨大的阻力几乎要把榆木棍硬生生拗断!飞溅的木屑碎渣直扑向陈默面门。
他猛然后仰,险险避过,耳边听见“噗嗤”一声闷响,刘二狗刚鼓捣好的一叠湿草纸胚子,被一根撞歪了的木齿狠狠戳穿,烂成了浆糊渣!
“我……我操!”刘二狗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辛劳半天的成果化为乌有,脸瞬间垮得像揉烂的抹布,“这可是半张拓片的成本啊!”
“盘歪了!”陈忠凑过来看,苍老的手指摸到一处凹凸不平的齿缘上,“这块木头被虫蛀过芯!”他指着木齿盘背面一道不易察觉的细痕。
陈默死死盯着那处瑕疵,胸膛里闷着的那股气横冲直撞。他抹了把脸,沾满木渣和汗水的掌心擦过眼角的涩痛。
“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抄起手边的柴刀狠狠楔进连接处,“换个结实货!”他的声音被机械的轰鸣吞没。
油灯摇曳着,昏黄光晕下只有笨拙却顽固的身影在灰尘木屑中搏斗。
当暮色再次降临,简陋的脚踏齿轮机终于被拼凑成型。巨大笨拙的枣木齿轮盘粗糙地咬合在一起。刘二狗战战兢兢地一脚踩下去。
“哐当…哐当…”沉重的链条状圆木连杆吃力地拖动起来,带动着巨大的主轴发出令人牙酸的低吼。提前糊在框架上的厚厚浆糊在震动下簌簌往下掉,黏糊糊白花花糊了刘二狗半身,远远看去像刚从粪堆里打了个滚。
“呸!呸!”他手忙脚乱地擦着脸上黏腻的白点,那发酵的酸馊味直冲天灵盖。
陈默顾不上看他的狼狈样。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齿轮拖拽的滤网架上。
刘二狗咬牙踩着,滤网架抬起、落下、再抬起……每一次起落都牵动着木架痛苦的呻吟。一张沾湿的竹膜草纸胚小心翼翼地铺了上去,承受着滤网架每一次缓慢但无可阻挡的向下压覆。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撕裂声。薄如蝉翼的纸胚在滤网边缘脆弱的纤维牵连下,被生生扯开了一道口子!
“停!停!”陈忠沙哑的惊呼卡在喉咙里。陈默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滤网架在刘二狗慌乱的松劲下猛地弹跳了几下,发出更大声的呻吟,最终歪歪斜斜地停在半空。
“太沉!下压的劲太莽!”陈默几步冲到机器前,双手死死压住那粗糙得割手的木盘边缘,试图止住它的颤抖,“再加一根牵引的篾!斜着引!”汗水顺着他下巴滴落,砸在尘埃覆盖的木框上。
昏黄的纸坊角落里,哑巴张像个影子般缩在那里,无神的双眼茫然地映着混乱中晃动的灯影。
陈默大步过去,卷起衣袖露出瘦伶伶的小臂,拍在粗糙的木案上。一声轻微的叹息滑过,他毫不犹豫地把食指塞进嘴里猛地咬下!尖锐的痛感直窜天灵盖,猩红的血珠子霎时涌了出来,迅速在他下唇凝成一粒腥甜。
哑巴张浑浊的眼珠像是被那鲜红烫到,猛地一缩。陈默将流血的手指重重按进砚台里——那里面残余的墨已冻成了冰碴子。
滚烫的血砸进冷硬的黑冰中,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嗤”的一声响。刺目的猩红在极致的墨黑中迅速晕染、扩散、交融,透出一种浓稠怪异的暗紫色。
陈默咬着牙,用那根染血的食指,在残墨冰碴里疯狂搅动!冰碴割着皮肉,带起钻心疼痛,血和墨、冰和泪彻底混成一体,粘稠如浆。他在一片狼藉中抓起一张还算完好的薄草纸,是刚刚滤网架下唯一幸存的半成品。
他的血指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戳了上去!
指尖带着冰冷的疼痛和黏腻的墨血,狠狠摁在粗糙的草纸纤维上。不是写,是戳!是碾压!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占有欲。
第一笔划下去,纸张不堪重负,发出几乎撕裂的呻吟。陈默不管不顾,手指死死压着纸面,像刻碑的刀锋刮过山石!粘稠暗紫的液体从指腹下艰难溢出,带着体温渗透纤维,描摹出一个铁钩银划、却又狰狞无比的“将”字轮廓!
血在纸上晕开,紫得发黑。陈默的手指已经冻得麻木,只凭着一股蛮力拖动。冰墨割开的伤口在反复摩擦中再次涌出温热,又被冰冷的纸面瞬间吸走热量。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额角青筋在油灯昏暗的光下凸起搏动,死死盯着笔下每一个扭曲却力透纸背的笔画。“进”、“酒”——字字如刀劈斧凿,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深深浸入纸张的纹理深处。
当“斗”字最后一笔的锋芒狠狠戳透薄纸时,陈默才猛地松开手指,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土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