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布满痛苦挣扎和蛮横力道的“血墨版《将进酒》”浸在油灯摇曳昏黄的光晕里,残破、狰狞,却带着一种刺穿虚妄的、不可复制的生命力。
角落里的陈忠像是被这血红刺激了一下,枯瘦的手抖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匣。那木匣通体暗沉无光,连个锁孔都没有。
他颤抖的手指抚过盒子中心微微凸起的一块疤痕似的木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陈默,嘴张了张,却只发出一阵“嗬嗬”的哑气。
突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惨烈决心,猛地拔下自己头顶挽发髻用的那根磨得发亮的铜簪子!
“忠叔!”刘二狗惊叫。
陈忠的枯手快如闪电,铜簪尖狠狠插入木纹伤疤的正中心!
手腕青筋暴起,只听极其细微、又令人骨头发酸的“咯嘣”一声,那块疤痕木片应声而开!露出了隐藏在“伤口”里的——一个更小、更黑、形如泪滴的铁疙瘩钥匙!
老人布满老人斑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陈默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喉咙一紧!那只枯爪般的手捏着那枚冰冷坚硬的泪滴钥匙,闪电般送进了自己大张的口中!陈忠凸出的眼珠死死瞪着,腮帮筋肉暴起,一个清晰可怖的吞咽动作从脖颈一路滚下!
“忠叔!”陈默心胆俱裂,冲上去扶住老人剧烈抽搐的肩膀。陈忠喉咙里咯咯作响,双手死死扣住自己的脖子,瘦弱的身躯痉挛般向上弓起,布满褶皱的脸瞬间憋成深紫色!
工坊角落的暗影里,一个新招的瘦削伙计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那双过分灵活的眼睛里闪过震惊、贪婪、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手指在自己怀里一卷偷描在草纸上的齿轮草图边缘下意识地搓捻着,汗水浸湿的指头模糊了上面某个榫卯结构的细节。
陈忠佝偻在墙角草堆里,每吞咽一次,枯瘦的脖颈都像被无形的手狠狠勒紧,喉头滚动时凸起的软骨艰难地刮擦着,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仿佛喉咙里吞进了一块烧红的炭。陈默把最后半瓢温水递过去,水顺着老人剧烈抽搐的嘴角流下,浸湿了污糟的前襟。“忠叔,”他声音干涩,“那钥匙……”话音淹没在刘二狗那边传来的巨大噪音里。
“成了!东家!酒!”刘二狗像只泥猴子蹦过来,手里托着个粗陶碗,碗底薄薄一层浑浊酒液晃荡。是昨夜重新糊过松脂的蒸馏器榨出来的“新血”。刘二狗邀功似的往前一送,浓烈刺鼻的劣质酒精味直冲鼻腔,陈默忍不住偏头咳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靠墙站立的哑巴张,蜡黄的脸更瘦削了,裹着破麻布的手腕上胡乱缠着的布条渗着一点刺目的暗红。
酒液在碗里折射着窗外惨淡的天光。陈默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哑巴张腕上那片刺目的红,只盯住碗底浑浊的残浆。“不够透亮,”他眉头紧锁,“塞牙的杂碎货能唬谁?”抬脚踹在吱呀乱响的木架上,悬在半空的蒸馏器竹管一阵剧烈晃动,“滴滴答答”又漏下几滴,砸进刘二狗刚洗净的头上。
“东家!”刘二狗抱头怪叫。
“这漏得跟你昨天尿炕似的!”陈默声音带着火气,粗暴地从墙角扯出一截裂了缝的粗竹筒,“洗干净!晒干!”他随手抄起陈忠刚吐出来、沾着血沫的半块磨刀石碎料,另一只手里是从灶房摸出来的半片豁口铜盆。锋利的碎磨石狠狠在铜盆边缘来回切割、刮磨,那令人牙酸刺耳的“咯吱”声在空旷的染坊里回荡。碎铜屑簌簌落下,亮闪闪积了一小撮。昏暗中,他的眼神亮得可怕。
三天后的正午,日头毒得能晒脱皮。城西烂泥巷口的大槐树下,黑压压挤满攒动的人头。油汗和廉价脂粉的味道、牲口身上的骚臭、尘土的气息混杂蒸腾,熏得人脑门发晕。所有伸长脖子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老槐树底下那个灰扑扑的破木箱子上。箱盖紧闭,像守着天大的秘密。
“时辰到!”刘二狗尖着嗓子嚎了一声,那调门能压过全城的知了。他踮着脚,从箱子里捞出一个裹着灰布的玩意儿,猛地揭开!
人群“嗡”地炸开了!
粗壮油亮的竹子截成的筒身,在毒日头底下泛着生青的光泽。筒口被细细打磨平滑,一圈薄得几近透亮的赤铜片牢牢箍在上面,那铜光被烈日灼烤着,反射出滚烫锐利的金芒,刺得人眼发痛。一个浓墨重彩、铁钩银划的“壹”字,正正地印在铜箍下方,透着股舍我其谁的劲头。
筒身上用锋利的刻刀深深镌了更小的字——“醉仙酿·甲字”。有眼神尖的挤在前头,屏息伸头去看那沉甸甸的竹筒屁股底下——借着反射的太阳光,勉强能瞅见一行比蚂蚁还细小的阴刻痕迹——“甲壹柒佰零捌”。
“老天爷……”人群里有人倒抽一口凉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真镶了金边儿?”
“什么金边!是铜!磨得贼亮罢了!”一个蹲在对面矮墙上的精瘦汉子高声嗤笑,一边剔着牙花子。他是城里牙行专做黑市生意的孙猴子。
“三百筒!”刘二狗甩开膀子吼,唾沫星子喷了前排人一脸,“独此一批!价高者——”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珠子滴溜溜往墙角一个穿旧绸衫、神情急切的粮商身上一扫,“二十两起喊!”
“二十一两!”绸衫粮商第一个跳起来,脸涨得通红。
“二十一两五!”角落有人闷声抬价。
“二十一两七!”
几轮低哑沉闷的喊价在湿热的空气里此起彼伏,涨幅慢得让人揪心。孙猴子在墙头打了个哈欠,嘴里不知嚼着什么,一脸看好戏的惫懒。这时,角落里一个一直缩着脖子、穿着破烂号衣、一脸愁苦相的汉子猛地从斜刺里扑了出来!
“给俺!求求贵人老爷让一筒给俺!”那汉子带着哭腔扑向正在交易的粮商,干瘦的手死死抓向对方怀里刚递出银子、正要接过酒筒的手腕。粮商一惊,下意识攥紧了筒子往后猛缩。
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
只见那愁苦汉子另一只空着的手闪电般探进自己褴褛的衣襟下摆,再掏出来时,竟握着一只鼓胀发白、腥膻扑鼻的……猪尿泡!
那汉子嘴里嘶吼着不成调的声音:“卖命钱就为这口神仙尿!让俺闻一口啊——!”他另一只抓空的手猛然回缩——顺势就在那猪尿泡上一掐!同时身体狠狠撞向旁边一个抱臂看热闹的络腮胡壮汉。
“噗——嗤!”
一声粘稠、滑腻、令人头皮发炸的汁水喷射声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