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粮店斜对面的“十里香”酒铺,平日里伙计鼻孔朝天。今儿个铺板才下了一条缝,十几条粗壮的胳膊就挤了进来!
“开不开张?!卖不卖酒?!”
“拿出来!老子要验货!”
柜台后面伙计脸都吓白了,哆哆嗦嗦指着坛口封泥:“爷……爷们儿……咱家的酒……”
“验你祖宗!”粗豪汉子一把夺过个满酒的粗陶碗,当啷摆在柜台上!另一只手闪电般从怀里摸出根磨得锃亮的银针,嗤一下插进浑浊的酒液里!
针尖入酒没一弹指,那点寒芒瞬间像被泼了墨,蒙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黑!
“黑的!真他妈是黑的!”旁边围观的人眼尖,爆发出惊雷般的怒吼!
“狗日的黑店!退钱!”李货郎第一个炸了!他可是花三十文买了周记半斤“好酒”的苦主!刚才验针那汉子用的,就是他白送出去的那根!
他血冲脑门,眼珠子通红,抡起手里提着的醋瓶子——“砰!”狠狠砸在那碗毒酒上!
稀里哗啦!毒酒四溅!粗陶碗碴子混着玻璃片乱飞!
“我的针钱!赔我两文!”李货郎不依不饶,疯牛般踹翻了挡路的空酒篓!几个被溅了一身毒酒沫子的围观者也彻底炸了,哭骂着扑向柜上没开的酒坛子!
一坛!两坛!
“退钱!”
“砸了这狗窝!”
混乱像瘟疫般蔓延开来。抢酒坛的、扔菜帮子的、揪扯伙计的……小小的酒铺瞬间成了怒涛翻滚的漩涡。
骚动像滚烫的油滴进冷水,噼里啪啦炸开锅。城东米铺最先倒了霉。不知哪个红眼睛吼了一嗓子:“他家陈米也掺沙子!银针扎扎看!”粮袋瞬间被无数只手扯破!黄米白米哗啦啦淌了一地!沾泥踩沙没人心疼了,捡便宜的老头婆子疯抢得打作一团。
布庄更惨。婆娘们举着针要扎那新摆出来的花布匹!“扎黑了就是陈年老布拿浆子泡硬的!”伙计刚想护,两尺宽的门板竟被几个牛高马大的泥腿子匠人硬生生拽了下来,抬脚就踹成了八瓣!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筝线,钻进周府那间四面封死、热得如同蒸笼的密室。周扒皮瘫在圈椅上,背后汗湿得像在水里捞过。账房捧着被撕烂的账本,哭丧着脸哆嗦念:“老爷……东街粮米铺……黄米抢空,钱柜空了,桌椅砸烂三套……西关布庄门脸全毁……三匹绸子扯烂成了裹脚布……”
字字句句像烧红的铁钎子,狠狠捅进周扒皮心窝!他呼啦一声蹦起来,肥厚的肉掌带翻铜烛台,蜡油淌了账本一片。“陈……默!”两个字从喉咙里碾出,带着血沫子,他枯爪般的手掌猛地拍在桌面,指关节发出濒死的惨白,“贴告示!悬赏一百两雪花银!”他凸着眼球,血丝密布,“抓那造针的匠!给我抓活的!老子要亲手一根根掰断他的狗爪子!”
周扒皮的吼声在陈记染坊里听起来像蚊蚋哼哼。后院土墙根下支起口小坩埚,底下牛粪疙瘩火闷烧着。陈默正拎着个灰土布包,“哗啦”把里面的东西全倒进红热的锅里——几支诗会上得来的银簪子、一个小巧的雕花银酒盅、还有两锭刻着“魁首”的小银角子。
雪花纹的银器在滚烫的坩埚里迅速发红、软化、瘫软成一汪刺目闪耀的水银。陈默脸颊被热浪灼烤着,汗珠子刚滚落就被高温蒸成白汽。他拿起特制的粗陶长柄勺,小心翼翼地从那滚烫的银液中舀出灼热的一勺。
银液滚烫似岩浆,稠稠地顺着勺沿往泥范模具里流。待银液稍稍凝固了些,他抄起小凿子,眼疾手快地在银针屁股那不起眼的地方,“叮叮叮”闪电般凿出一个凹进去的“陈”字!动作又快又稳,手指几乎要被铁凿迸出的火星烫到。每根针尾都留下一个清晰却内敛的浮雕字。
“成了!头一批‘陈’字针!”他把整板新脱模的银针浸进凉水桶,滋滋白汽猛地腾起。一百二十根针!根根针尖银亮如寒星!针尾的“陈”字在冷水里愈发清晰。
暮色里的染坊热闹得像蜂巢。前院临时搭的摊子前排起人龙。几个半大小子忙得脚不沾地。
“收钱!两文!”一只生满老茧、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递来四个铜板。
刘二狗看也不看,接过钱,利索地递出两根新出炉的银针。“下一个!”
“五根!给老子来五根!”穿短褂的屠户拍下十文钱。
“东家,二百根针不够了!卖光了!”小子从人堆里钻出来,扯着嗓子朝后院吼。
熔炉边正举锤敲打银锭胚子的陈默停了手。他撩起汗湿的衣角抹了把脸,目光扫过墙角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废铜钱和零星铜件——那是熔掉准备做模具的。刚才收的两吊钱(八百文),就熔出这二百根针。
炉火映着他沾着煤灰的脸,嘴角扯开一点疲惫却滚烫的亮光:“行,利钱够了。
周府偏厅酒气冲天,陈记皂坊的老匠鲁大舌头已被灌得眼珠发直。面前烧鸡啃得只剩骨架,劣质烧刀子空了两坛。周扒皮亲自把盏,胖脸上堆满假笑:“老鲁哥,我敬你是把好手!来,再……再满上!”琥珀色的液体汩汩注入粗瓷海碗。
“周……周老爷抬举……”鲁大舌头说话喷着酒沫子,大手一挥,“俺就……就是个熬油的……算啥好手……”
“熬油?”周扒皮混浊的小眼睛精光一闪,胖身子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里头讲究大吧?光猪板油……怕是不够?”
鲁大舌头被酒顶得打了个震天响的饱嗝,喷了周扒皮一脸菜渣子混合的酒气。他迷迷瞪瞪地咧嘴傻笑:“嘿嘿……不……不就往里倒……倒灰嘛……墙根下……柴堆底……抓一把……一把灰乎乎……搅进去就行……周老爷您府上富贵……灰……灰都金贵……”
“灰?”周扒皮脸上的肉不受控地抽搐了一下,强忍着胃里翻腾的恶心,“啥灰都行?”
“差……差不离……越老越……越好!灶膛灰……柴火灰……最贱的玩意……”鲁大舌头嘟囔着,脑袋往桌上一砸,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