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眼看就要一头栽出车厢!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枯瘦的手猛地伸过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是陈忠!老仆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把陈默拽了回来!
车厢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斜斜地卡在了路中间。左侧后方的车轮,连带着半截车轴,彻底脱离了车厢,像个被抛弃的孤儿,可怜兮兮地滚到了路边的草丛里。那根断裂的车轴茬口,白森森的,还带着新鲜的木刺。
车夫跳下车,围着那断轴转了两圈,愁眉苦脸地直嘬牙花子:“唉!造孽啊!这老骨头,到底是不经造了!”
车厢里,一片狼藉。包袱散落一地,干粮滚得到处都是。陈默扶着被撞得生疼的额头,那里已经鼓起了一个青包。他喘着粗气,只觉得天旋地转。
“呸!呸呸!”刘二狗灰头土脸地从一堆杂物里爬出来,吐着嘴里的灰,“这什么破车!什么破路!也配让咱东家坐?也配让咱东家的诗坐?东家的诗那是要进京献给首辅大人的!金贵着呢!”
他骂骂咧咧地爬出车厢,刚想找车夫理论,眼角余光却瞥见路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树干上,似乎嵌着个什么东西,在阳光下还反着点光。
刘二狗揉揉眼睛,凑近一看,顿时乐了:“嘿!老陈!快来看!你的牙!你的牙飞树上去了!”
只见那粗糙的树皮上,赫然嵌着陈忠那副宝贝了半辈子的、黄铜包边的假牙!假牙的金属卡扣死死地卡在树皮的裂缝里,几颗瓷牙在阳光下闪着无辜的光。
陈忠在陈默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下了车。他捂着肚子,脸色比刚才更白了,额头的冷汗更多了。看到自己那副相依为命的假牙竟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他而去,还“长”在了树上,老仆浑浊的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却因为没了牙,说话漏风,只能发出“嗬嗬”的、含混不清的悲鸣。
刘二狗可不管这些,他撸起袖子,踮着脚就去够那树上的假牙:“别急别急!我给你抠下来!这老树皮,还挺会藏东西!”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抠又是撬,好不容易才把那副饱经沧桑的假牙从树皮里解救出来,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木屑和树汁。
“喏!给你!”刘二狗把假牙塞回陈忠手里,还不忘吐槽,“我说老陈,你这牙口……飞得还挺有准头!差点就给你镶树上了!”
陈忠捧着失而复得的假牙,看着上面沾着的污渍,又看看那断掉的车轴,再感受着肚子里那越来越清晰的、如同被钥匙尖硌着的刺痛,老泪终于忍不住,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他默默地把假牙揣回怀里,依旧捂着肚子,佝偻着背,走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整个人缩成一团,显得更加苍老无助。
陈默看着这一幕,又看看那辆彻底报废的“古董”,再看看自己额头上隐隐作痛的青包,只觉得一股邪火夹杂着荒诞感直冲脑门。他深吸一口气,从散落的包袱里翻出笔墨和一张皱巴巴的纸。也不管姿势别扭,他就蹲在路边,把纸铺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提笔蘸墨。
他揉着额头的青包,感受着脑子里残留的眩晕感,再看看那辆歪斜的破车和那匹茫然的老马,笔尖落下,带着一股子怨气和自嘲:
“车如癫痫马如癫,
颠得老子魂飞天。
额头撞出寿星包,
满脑诗韵变浆糊。
圣旨催命路催魂,
不如回家卖红薯!”
写完,他把笔一丢,看着那歪歪扭扭的打油诗,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京城之路,才刚起步,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石头上,捂着肚子、脸色灰败的陈忠,眉头微微皱起。老仆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
破马车彻底趴窝后,陈默看着脸色灰败、捂着肚子直抽冷气的陈忠,再看看那匹比陈忠还蔫的老马,当机立断:“改道!走水路!”再这么颠下去,别说陈忠腹中那把钥匙,怕是连他自个儿的骨头都得颠散架。
几经周折,三人总算在运河码头搭上了一条去往京师的乌篷船。船不大,舱里堆满了各色货物,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鱼腥味和说不清的汗馊味。陈默三人挤在货物缝隙里,连腿都伸不直。但比起那辆催命破车,这晃晃悠悠的船儿,简直如同摇篮般温柔。
“哎呦……舒坦……”刘二狗摊手摊脚地靠在麻袋上,满足地喟叹,“东家,早该坐船了!这多稳当!您瞧老陈,脸色都好多了!”
陈忠确实靠着舱壁,闭目养神,紧捂肚子的手也松了些,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显然那钥匙硌着的隐痛并未完全消失。陈默没说话,只透过狭小的舱窗,看着外面缓缓后退的河岸。浑浊的运河水拍打着船舷,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两岸是连绵的稻田和低矮的村落,夕阳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疲惫的金色。他长长舒了口气,总算能喘口气了。
船行至扬州码头时,天已擦黑。船老大吆喝着下锚泊船,准备在此过夜。码头上灯火点点,人声嘈杂,卸货的号子声、小贩的叫卖声、船工的吆喝声混成一片,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陈默嫌舱里闷,便带着刘二狗爬出船舱,蹲在狭窄的船头透气。河风带着水腥味吹来,总算驱散了些舱里的浊气。岸上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就在这时,码头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正围着一个穿着绸衫、脑满肠肥的粮商,他们脚边堆着几袋刚割下来的新谷,谷粒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微弱的金黄光泽。
“张老板!行行好!再加点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佝偻着腰,双手捧着一把谷子,声音带着哭腔,“今年遭了水,就指着这点新米换钱救命啊!您这价……连本钱都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