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张的粮商腆着肚子,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折扇,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李头,不是我不讲情面。今年行情就这样!你这米,湿气重,瘪谷多,就值这个价!爱卖不卖!后面还排着队呢!”他下巴朝旁边努了努,那里果然还缩着几个抱着米袋、满脸愁苦的农人。
旁边一个伙计模样的,手里拎着一杆大秤。那秤砣黑乎乎的,秤杆上的刻度也模糊不清。他麻利地抓起老农脚边一袋米,往秤钩上一挂,秤砣往下一滑,秤杆高高翘起。
“瞧见没?”粮商用扇子点了点那高高翘起的秤杆,“七十斤!高高的!按说好的价,给你……”他掐着手指头,装模作样地算了算,“三百五十文!”
“七十斤?!”老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声音都变了调,“张老板!我这袋米在家称过!足有一百斤出头啊!您这秤……”
“放屁!”粮商脸色一沉,折扇“啪”地合上,指着老农的鼻子骂道,“老子做了几十年买卖,童叟无欺!你这米就是湿!就是瘪!就值七十斤!三百五十文!要钱就拿钱,不要就滚蛋!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那伙计也凶神恶煞地帮腔:“就是!我们张老板的秤,扬州城谁不知道最公道!再啰嗦,连这三百五都没有!”
老农看着那袋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饱含着血汗的新米,再看看粮商那张油光光的胖脸和那杆明显有问题的“鬼秤”,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嘴唇哆嗦着,最终颓然地低下头,伸出枯柴般的手,颤抖着接过了粮商丢过来的几串铜钱。那钱,轻飘飘的,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
“妈的!黑心烂肺的东西!”蹲在船头的刘二狗看得清清楚楚,气得拳头都攥紧了,额头上青筋直跳。他下意识地就往怀里摸去——那里揣着陈默那套宝贝的验毒银针。“东家!您瞧见没?这他娘的不是欺负人吗?用这种下三滥的鬼秤坑灾民!老子去戳穿他!给他那破秤验验毒!”
他作势就要跳上岸去理论。
“站住!”陈默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岸上那幕,看着老农佝偻绝望的背影,看着粮商得意洋洋的胖脸,再看看那杆在昏暗灯火下闪着幽光的“鬼秤”。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涩:“那针……验得出毒,验不出人心。秤砣上的锈,秤杆上的油,那都是人心里的脏东西,针扎不透。”
刘二狗被他拽住,急得直跺脚:“东家!那……那就这么看着?这帮孙子太不是东西了!”
陈默没再说话,只是松开了手,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岸上那令人窒息的景象。他蹲在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脚下粗糙的船板。船板被河水浸得发黑,纹理粗糙,带着岁月的痕迹。
夜色渐深,码头的喧嚣慢慢沉寂下去,只剩下河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船舱里传来陈忠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大概是船停稳后,腹中的钥匙又开始作祟。刘二狗也靠着船舷打起了呼噜。
陈默却毫无睡意。岸上老农接过铜钱时那双绝望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他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郁气,闷得发慌。他低头,看着脚下那块被自己抠得发白的船板,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他左右看了看,从旁边散落的工具堆里,摸到一根半截的、生了锈的粗铁钉。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那块船板,擦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方。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捏紧那根冰冷的铁钉,用尽力气,在粗糙的木板上,一笔一划,深深地刻了下去——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铁钉划过船板,发出沙哑刺耳的刮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笔,都带着他心头的郁结和愤懑,刻得极深。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船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刻完最后一个字,他像是耗尽了力气,手指被粗糙的铁钉磨得生疼。他丢开钉子,背靠着冰凉的船舷,望着黑沉沉的河面,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只有把这四句诗刻进木头里,才能稍稍宣泄一点胸中的块垒。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刻字的时候,不远处一艘刚刚靠岸卸货的商船上,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事模样的人,正站在船头透气。他原本只是随意扫视着泊船区,目光却无意中被陈默船头那点微弱的动作吸引。他眯起眼睛,借着远处码头灯笼的微光,隐约看到了船板上那几行新刻的字迹。
那人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惊讶。他不动声色地招来身边一个小厮,低声耳语了几句。小厮点点头,趁着夜色,像条泥鳅般溜下船,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陈默他们的乌篷船,在船头蹲了片刻,又飞快地溜了回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船老大就吆喝着起锚开船。他照例在船头检查,一眼就看到了那块被刻得面目全非的船板!
“哎呦我的亲娘哎!”船老大心疼得直拍大腿,蹲下去仔细看那几行深深刻进木头里的字,“这……这谁干的?好好的船板……”他一边抱怨,一边下意识地念了出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念着念着,船老大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他是个粗人,常年在水上讨生活,见惯了风浪,也见惯了岸上的悲欢。这几句简单直白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他想起了自己老家那几亩薄田,想起了弯腰驼背种地的爹娘,想起了码头上那些被“鬼秤”坑害的农人……
船老大猛地抬起头,看向刚钻出船舱、还揉着眼睛的陈默,眼神复杂,有心疼,有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敬意。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去解缆绳了。只是那动作,比平时轻缓了许多。
陈默被船老大那一眼看得莫名其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船头,才发现自己昨晚的“杰作”。他挠了挠头,有点尴尬。刘二狗也钻了出来,看到船板上的字,顿时大呼小叫:“东家!您又写诗啦?刻船板上?这……这船老大不得找咱们赔钱啊?”
陈默没理他,目光扫过那块刻着《悯农》的船板,又望向远处渐渐苏醒的河面。晨雾弥漫,水汽氤氲。他不知道,那几行刻在船板上的诗,如同投入运河的石子,虽无声,却已悄然荡开了涟漪。那个昨夜在邻船窥视的粮商管事,此刻正坐在船舱里,对着小厮抄录下来的诗句,反复咀嚼,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