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车的是一头瘦骨嶙峋、毛色灰败的老驴,眼神呆滞,走路都打晃。后面的板车更是惨不忍睹,车辕裂着缝,车轮歪歪扭扭,车厢板破了好几个大洞,用草绳和破布勉强捆扎着。一个穿着破棉袄、满脸褶子的老汉,佝偻着腰,慢吞吞地赶着车。
“东家!车!车来了!”刘二狗跑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用……用那玉佩换的!这老汉正好从前面庄子出来,要去城里卖柴火……”
陈默看着这辆随时可能散架的“古董”,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此刻,有车总比没车强!他顾不上挑剔,立刻招呼车把式:“快!帮忙!把人抬上去!”
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陈忠从还算完好的骡车车厢里抬出来,又轻手轻脚地挪到那辆破驴车唯一还算平整的地方——一块垫着干草的门板。老驴被这动静惊动,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带着草料腐败味的热气。
就在陈默帮着固定陈忠身体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头老驴的臀部。那里,靠近尾巴根的地方,烙着一个清晰的印记——一个碗口大小的“柳”字!烙印边缘有些模糊,像是烫上去后又蹭掉了些皮,但字形清晰可辨!
柳?柳家?!
陈默心头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走到那赶车老汉身边,装作闲聊:“老丈,这驴……看着岁数不小了啊?养了有些年头了吧?”
老汉正心疼地看着刘二狗递过去的、原本属于周扒皮的那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闻言叹了口气,摩挲着玉佩,嘟囔道:“唉,可不是嘛!这老伙计,跟了俺快十年了!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孙子等着抓药……俺也舍不得卖它哟!”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再说了……这驴……来路……嘿嘿,有点那个……”
“哦?”陈默挑眉,故作好奇,“来路怎么了?”
老汉左右看看,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这驴啊,还有这破车架子,是俺去年冬天,在野猪林那边的山沟沟里捡的!啧啧,你是没瞧见,当时那场面!好几辆大车翻在沟里,货撒了一地!人……人都不见了!血呼啦的!听说啊,是柳记米行的镖队,遭了山匪!东西都被抢光了!就剩这头老驴,还有这破车架子,卡在石头缝里,没被拖走……俺看它可怜,就……就捡回来了……”
柳记米行!镖队!山匪劫道!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柳家的东西!他下意识地看向那辆破车。车辕是两根还算粗壮的榆木,其中一根车辕的内侧,靠近车架的位置,似乎刻着什么字。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蹲下身,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只见那粗糙的木头上,用簪子一类的东西,深深地刻着三个娟秀的小字——“如胭赠”。
柳如胭赠……
陈默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这三个字,像是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他想起了染坊后院那个清晨,想起了那桶散发着恶臭的卤汁,想起了被油污浸透的诗笺和香囊。前尘往事,如同运河上的雾气,虽已散去,却总在不经意间留下湿冷的痕迹。
“东家!弄好了!咱快走吧!”刘二狗安置好陈忠,急声催促。
陈默站起身,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和驴粪味的空气。他走到那根刻着“如胭赠”的车辕前,弯下腰,双手抓住那根榆木车辕,猛地发力!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声!那根刻着字的车辕,竟被他硬生生从车架连接处掰断了下来!
“东家?!您这是……”刘二狗和车把式都惊呆了。
陈默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拎着那根断裂的车辕,走到路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风带着寒意吹过。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凑到车辕断裂处的木茬上。
干燥的木茬很快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火光映照着陈默的脸,忽明忽暗。他静静地看着那三个娟秀的刻字在火焰中迅速变得焦黑、扭曲,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前女友的债……”陈默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该清了。”
他随手将燃烧的车辕丢进路边的土坑里,看着那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小堆暗红的余烬和袅袅青烟。
“走吧。”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静,率先爬上了那辆只剩下三根车辕、更加歪斜的破驴车。
刘二狗和车把式面面相觑,虽然不明白东家为何要烧掉那根车辕,但也不敢多问。老汉心疼地看了一眼那堆余烬,嘟囔着“好好的木头……”,也爬上了车辕。
老驴在鞭子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迈开了步子,拉着这辆缺了一根辕、更加破败的驴车,载着命悬一线的病人,在漆黑的官道上,发出更加刺耳的“吱呀”声,摇摇晃晃地驶向未知的前路。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山林野兽的嚎叫,也吹散了土坑里最后一缕青烟和余烬的微光。
破驴车在官道上吱呀了三天,陈默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跟着那缺了根辕的车架子一起散了架。陈忠依旧昏迷,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全靠刘二狗沿途采些草药熬了米汤,硬灌下去吊着命。腹部的肿胀愈发骇人,隔着衣服都能看到那钥匙形状的凸起,像一枚恶毒的诅咒。
这日傍晚,终于远远望见一处驿站的黑瓦白墙。驿站不大,但门前挑着灯笼,拴马桩上拴着几匹驮着箱笼的健骡,院子里人影晃动,总算有了点人气。
“东家!驿站!有救了!”刘二狗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鞭子虚抽了一下那头走一步喘三喘的老驴。
驴车歪歪扭扭地驶进驿站院子。陈默跳下车,只觉得脚下发飘,眼前发黑。他强撑着,和刘二狗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陈忠抬进驿站最便宜的大通铺房。驿卒见陈忠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嫌晦气,捂着鼻子躲得老远,只收了钱便不再露面。
安顿好陈忠,陈默只觉得饥肠辘辘,眼前发花。三天来就啃了几口硬得硌牙的杂粮饼子,胃里早就空空如也。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和刘二狗一起挪到驿站前堂,想找点热食。
前堂里闹哄哄的,几张油腻腻的方桌旁坐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和风尘仆仆的旅人。跑堂的伙计端着粗瓷大碗穿梭其间,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气、汗味和一种廉价油脂的焦糊味。
陈默和刘二狗挤在角落一张条凳上,刚招呼伙计要两碗素面,就听见邻桌传来一阵抑扬顿挫、带着明显模仿痕迹的吟诵声:
“……风急天高猿啸哀——”
声音拖得老长,带着点刻意为之的悲怆。
陈默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脑子里昏昏沉沉,听到这熟悉的起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下意识就接了下去:
“渚清沙白鸟飞回——”
声音不高,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沙哑,在嘈杂的堂屋里并不起眼。
然而,邻桌那吟诵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青布长衫的年轻人,猛地转过头来!他约莫二十出头,面黄肌瘦,颧骨高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死死地、如同探照灯般钉在陈默脸上!
那眼神,混杂着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饿狼见到肥羊般的绿光!
“你……你……”年轻人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向陈默,“你刚才……接的是……‘渚清沙白鸟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