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愣住了。他低头看着男孩递过来的那本被泥水浸泡、几乎要散架的《登高》诗稿首页,又看看男孩满是期盼的、近乎哀求的眼睛,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怀里——那里确实还揣着半块没被抢走、被压得有些变形的烙饼。显然这饿坏了的孩子刚才看到他从怀里掏过食物。
一时间,心绪复杂难言。
他默默地掏出那半块沾了泥点的烙饼,塞进男孩冰冷枯瘦的小手里。男孩像是得了个天大的宝贝,立刻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连泥都顾不得擦,噎得直翻白眼。
等他艰难地把一大口食物咽下去,缓解了一些噬心的饥饿感,才抬起袖子使劲抹了抹嘴。他看了看陈默,又看了一眼地上散落或被踩碎的干粮,以及那些依旧虎视眈眈、重新燃起凶光的流民,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左右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确定没人特别留意他这边,然后迅速解开自己那件破得几乎只剩布片的单衣——那衣服里面,竟紧紧贴肉裹着一小片脏得发黑的油布包!
男孩飞快地拆开油布包,露出里面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发黄发脆的纸笺。纸笺保存得异常小心,似乎比命还珍贵。他将纸笺塞到陈默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郑重:
“这个……给你!我爹刻碑的时候……偷偷记下来的!他说上面写了好多……好多惹不起的大人物的……秘密!有了它……神仙写字的你……去京城就不怕被人欺负了!”
说完,他不等陈默反应,又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后退两步,但那双黑亮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陈默手里的诗稿,脸上混杂着交出秘密的紧张和换得神仙字迹的满足。
陈默展开那张发黄的纸笺。纸笺边缘被虫蛀了几个小洞,但中间用极其工整、甚至有些稚拙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线条!赫然是一张粗略描绘的、以皇城为中心的权贵府邸位置图!旁边还用更小的字标注着人物关系、亲疏远近,甚至一些简单评语!
目光急扫,当落在靠上方一个名字旁边的注解时,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瞳孔骤然收缩!
那名字用朱笔圈了重重两圈,旁边一行极小的注脚,仿佛刻刀刻上去一般清晰深刻:
“首辅张公讳明远:酷嗜诗,尤厌酒宴!凡席间劝酒者,深恶之!”
陈默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捏紧了那张脆弱的纸笺。
陈忠的命,像是悬在陈默心头的一根细丝,随时可能绷断。那张从饿童阿土手中得来的权贵关系图,被陈默贴身藏好,成了压箱底的救命符。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用尽最后一点碎银子,在徐州城外的骡马市,咬牙雇了辆看起来还算齐整的骡车,又塞给车把式一串铜钱,催促着星夜兼程往北赶。
“快!再快些!”陈默的声音嘶哑,眼睛熬得通红。他半跪在车厢里,一手死死按住陈忠冰冷的手腕,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脉搏,另一只手用湿布巾不断擦拭老仆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陈忠蜷缩在厚厚的褥子上,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腹部的肿胀愈发明显,隔着衣服都能摸到那硬物的轮廓,像一枚恶毒的钉子,正一点点夺走他的生机。
刘二狗坐在车辕边,急得抓耳挠腮,不停地催促车把式:“老哥!再快点!抽它!使劲抽!这骡子没吃饱饭还是咋的!”
车把式也是拼了老命,鞭子甩得啪啪响。拉车的青骡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口鼻喷着白沫,蹄子在坑洼的官道上刨起阵阵烟尘。然而,刚出徐州城不过三十里,在一个陡峭的上坡路段,那匹已经累到极限的青骡,前蹄猛地一软!
“唏律律——!”
一声凄厉的嘶鸣!青骡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轰然跪倒在地!巨大的惯性带着沉重的车厢猛地向前一冲!车厢里的陈默和陈忠被狠狠甩向前方!
“咚!”陈默的额头重重撞在车厢壁上,眼前金星乱冒!他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扑向陈忠,死死护住老仆的身体,才没让他滚落下去。
“吁——!吁——!”车把式死命勒住缰绳,脸都吓白了,“糟了!骡子……骡子不行了!”
刘二狗连滚带爬地跳下车,冲到骡子跟前。只见那青骡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眼神涣散,显然已经力竭猝死,没救了。
“妈的!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时候!”刘二狗气得狠狠踹了一脚死骡子,又急得团团转,“东家!怎么办?老陈他……”
陈默扶着撞得生疼的额头钻出车厢,看着瘫倒在地的骡子和歪斜的车厢,再看看车里气息奄奄的陈忠,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郊野岭,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陈忠死在这半路上?
“附近……附近有没有村落?或者车马行?”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车把式。
车把式哭丧着脸,指着前方蜿蜒的山路:“最近的庄子……少说还有二十里……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来的车马行啊……”
刘二狗急得直跺脚,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正是当初在清水县桥头,周扒皮打算变卖的那块祖传玉佩!玉佩成色温润,雕工精细,在惨淡的日头下泛着微光。
“东家!用这个!”刘二狗把玉佩塞到陈默手里,眼神决绝,“我去前面探探路!看能不能碰见人!用这玉佩换辆车!换头驴也行!”
陈默看着手里那块沉甸甸的玉佩,又看看刘二狗急切的脸,再看看车厢里生死一线的陈忠,心一横:“快去!”
刘二狗撒开腿,沿着官道拼命往前跑,身影很快消失在尘土里。
等待的时间,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陈默守在车厢旁,听着陈忠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手指死死掐进掌心。车把式蹲在死骡子旁边唉声叹气。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默几乎要绝望时,官道尽头传来一阵“吱呀——吱呀——”的、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伴随着几声有气无力的驴叫。
只见刘二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身后跟着一辆……破得几乎要散架的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