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府的药汤灌下去,陈忠的命算是从鬼门关前暂时拽回半条。老仆蜡黄的脸上透出点活气,腹部的肿胀虽未消,但至少不再往外渗吓人的黄水。陈默不敢再耽搁,雇了辆还算齐整的骡车,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日晌午,远远望见了京城那如同巨兽脊背般横亘在天际的巍峨城墙。
青灰色的城墙绵延无尽,高耸入云,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城楼上旌旗招展,甲胄森然。巨大的城门洞开,却如同巨兽吞噬万物的巨口,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严和压抑。城门前,车马人流排成了长龙,缓慢地向前蠕动,各种口音的叫嚷、牲畜的嘶鸣、车轮的吱呀声混成一片浑浊的噪音。
“东家!到了!京城!咱们到京城了!”刘二狗扒着车窗,激动得声音发颤,指着那高耸的城墙,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陈默脸上。
陈默没说话,只是默默攥紧了袖中那张发黄的权贵关系图。图上的墨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提醒着他此行的凶险。他看了一眼蜷缩在车厢角落、闭目养神的陈忠。老仆眉头紧锁,双手依旧无意识地护着腹部,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他干裂的嘴唇微微抽搐。那把钥匙,像一枚埋在他体内的毒刺,随时可能夺命。
骡车随着人流,一点点挪向那幽深的城门洞。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那城墙的压迫感。巨大的条石严丝合缝,缝隙里长着深绿的苔藓,散发着潮湿阴冷的气息。城门洞上方,刻着两个斗大的朱漆篆字——“永定”。字迹狰狞,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
终于轮到他们。骡车刚驶进城门洞的阴影里,一股混合着尘土、汗臭、牲畜粪便和某种铁锈般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光线骤然昏暗,只有洞口透进的一线天光,照亮了前方一张横在路中的条案,以及条案后坐着的那个穿着青色官袍、面皮白净、眼神却像刀子般锐利的城门吏。
“路引!”城门吏眼皮都没抬,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车把式赶紧递上三人的路引文书。城门吏接过,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目光在陈默的名字上停留片刻,又抬起眼皮,刀子似的在陈默和刘二狗身上刮了一遍,尤其在陈默那身半旧布袍和刘二狗鼓鼓囊囊的包袱上多停留了几息。
“清水县来的?”城门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进京何事?”
“奉旨,为首辅张公寿诞献诗贺寿。”陈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从怀里取出那卷用蓝布仔细包好的圣旨,双手奉上。
城门吏看到那明黄色的绢帛,眼神微微一凝,但脸上的倨傲并未减少半分。他接过圣旨,展开扫了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献诗?呵。”他随手将圣旨丢回条案上,目光重新落到陈默脸上,带着审视和挑剔,“既是献诗,诗稿何在?拿出来验验。”
验诗稿?陈默心头一紧。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那本《登高》诗稿,在流民抢夺时早已被泥水浸透,又被阿土那孩子换成了关系图。如今他随身带着的,只有那首在破马车里随手写的打油诗,还有……还有那首《石灰吟》的残稿!那是他昨夜在客栈,忧心陈忠病情和京城之行,辗转难眠时,鬼使神差默写下来的。
“诗稿……在此。”陈默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那张折叠整齐、墨迹未干的宣纸,再次双手奉上。
城门吏接过,展开。纸上墨迹淋漓,正是那首《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城门吏的目光在纸上游移,嘴角慢慢勾起一丝极其刻薄的弧度。他抬起头,看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嘲弄,声音拔高了几分,故意让周围排队的人都听见:
“呵!千锤万凿?烈火焚烧?粉骨碎身?”他抖了抖手里的诗稿,嗤笑道,“陈默是吧?你当本官是那烧窑的窑工?还是开山凿石的苦力?拿这种……这种窑洞里的酸词来糊弄首辅大人?首辅大人何等尊贵!要的是锦绣文章!是风花雪月!是歌功颂德!你这写的什么玩意儿?一股子石头渣子味!也配进京献诗?”
他声音尖利,在幽深的城门洞里激起阵阵回响。周围排队的人群顿时投来各种目光——好奇的,幸灾乐祸的,同情的。刘二狗在后面急得直搓手,脸都憋红了。
陈默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袖中的拳头瞬间攥紧!羞辱!赤裸裸的羞辱!他强压着怒火,正要开口辩解——
“官爷!官爷息怒!”刘二狗一个箭步窜了上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动作快得让人眼花。他不知何时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用红绸封口的粗陶瓶,正是那“醉仙酿”的样品!他动作隐蔽又迅捷,如同变戏法般,将那陶瓶塞进了城门吏虚握在条案下的手里!
“官爷您辛苦!站一天了!喝口咱老家的土酿解解乏!不值钱!就图个新鲜!”刘二狗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浓重的乡音,脸上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城门吏的手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冰凉的陶瓶。他眉头一皱,刚想发作,鼻翼却不受控制地翕动了一下。一股极其霸道、醇厚、带着奇异果香和焦糖气息的酒香,如同一条灵蛇,透过红绸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瞬间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香气,与他平日里喝的那些寡淡的官酿、浑浊的村酒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勾魂摄魄的力量!
城门吏喉结极其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脸上的怒色和倨傲如同冰雪遇到烈阳,迅速消融。他低头,飞快地瞥了一眼手里那不起眼的粗陶瓶,又抬眼扫了一下周围,见无人特别注意,便不动声色地将瓶子往袖子里一缩。
“咳……”他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虽然依旧板着,但那股子尖刻的劲儿没了。他拿起陈默那张诗稿,又装模作样地看了两眼,然后随手丢回给陈默,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点含糊:“嗯……这诗……倒也有几分……嗯……气节。罢了,进去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