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重新启动,缓缓驶出幽暗漫长的城门洞。当车头终于沐浴在城门外的天光下时,陈默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股带着市井烟火气的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然而,还没等他看清这京城的繁华景象,视线就被一片刺目的“白”牢牢攫住!
正对着城门洞的,是京城最宽阔、最繁华的朱雀大街!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头,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但最震撼人心的,却是大街两侧,那两道绵延百丈、高耸矗立的巨大“诗墙”!
那并非真正的墙壁,而是用无数块巨大的、打磨光滑的白玉石板拼接而成!每一块石板上,都阴刻着密密麻麻的、龙飞凤舞的金色大字!在秋日阳光下,白玉映着金光,璀璨夺目,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无数衣着光鲜的士子、商贾、百姓,如同朝圣般聚集在诗墙之下,仰着头,指指点点,发出阵阵惊叹和议论。
“天爷!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文华墙’?”
“快看!那是李太白的《将进酒》!”
“还有杜工部的《春望》!真迹摹刻啊!”
“首辅大人为贺寿辰,特命建此诗墙,彰显我朝文华盛世!真是大手笔啊!”
惊叹声、诵读声、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那百丈诗墙,如同两道巨大的、由文字和权势铸就的闸门,横亘在陈默面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煌煌威压!白玉无瑕,金粉璀璨,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默看着那绵延无尽的金色诗行,看着那些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名字,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这哪里是什么文华盛世?分明是一座用文字和黄金堆砌的、冰冷而傲慢的祭坛!而他,一个清水县来的小商人,怀揣着一首窑洞里的“酸词”,即将踏入的,恐怕不是什么寿宴,而是一个……要命的考场!
就在这时,骡车经过诗墙尽头,靠近皇城方向的一处告示栏。那里围着一大群人,正对着墙上新贴出的一张巨大黄榜指指点点。黄榜用上好的明黄绢帛制成,边缘绣着云龙纹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顶端是三个斗大的、朱砂写就的狰狞大字——“文华会”!
陈忠不知何时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扒着车窗,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在阳光下刺目无比的皇榜。当看清“文华会”三个字时,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干裂的嘴唇剧烈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向那张皇榜,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而绝望的音节:
“东……东家……要……要命……考场……到……到了!”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软,眼白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京城南城根儿底下,新赁的小院还带着一股子陈年霉味。院墙是半截青砖半截土坯垒的,墙角生着几丛顽强的狗尾巴草。陈默刚把气息奄奄的陈忠安顿在唯一不漏雨的西厢房土炕上,刘二狗正撅着屁股在院里那口破水缸边舀水熬药,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嘚嘚嘚,由远及近,最后稳稳停在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外。
“吁——!”
一声利落的呼喝。刘二狗好奇地探出头去,只见一辆通体鎏金、四角悬着流苏的华贵马车,如同从画里驶出来一般,与这破败的小院格格不入地杵在那儿。拉车的两匹骏马毛色油亮,打着响鼻,不耐烦地刨着蹄子。车辕上跳下一个穿着宝蓝色绸衫、头戴六合帽、面皮白净无须的中年人,手里捧着一张洒着金粉、散发着淡淡檀香的烫金帖子。
中年人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刚闻声从屋里出来的陈默面前,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股子宫里训练出来的平板腔调:“敢问可是清水县陈默陈相公当面?长公主殿下闻相公‘风急天高’之句,心甚喜之。恰逢府中金菊初绽,特设小宴,邀相公明日过府一叙,共赏秋色。”说着,双手将那烫金帖子递了过来。
长公主?赏菊宴?
陈默接过那沉甸甸、仿佛带着无形威压的帖子,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前脚刚进京城,后脚长公主的帖子就追到了这犄角旮旯?看来那首《登高》和“诗魁”的名头,比他想象中传得更快,也更招风。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拱手道:“多谢殿下抬爱,草民明日定当准时赴约。”
中年人略一颔首,再无二话,转身上车。鎏金马车在狭窄的巷子里掉了个头,留下一地金粉似的阳光和目瞪口呆的刘二狗。
“东……东家!长公主啊!请咱吃席?!”刘二狗激动得舌头打结。
陈默捏着那帖子,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鸿门宴还差不多。”他低头嗅了嗅帖子上的檀香,又看看院里那口漏水的破缸和西厢房窗户纸上陈忠模糊的剪影,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翌日傍晚,长公主府。
朱漆大门高耸,门前石狮狰狞。陈默换了身半新的青布长衫,带着同样换了干净衣裳、却依旧掩不住一身市井气的刘二狗,递了帖子。门房验过,一个穿着体面的小厮引着他们穿过重重回廊。廊下挂着精致的鸟笼,画眉婉转;庭院深深,假山流水,金菊怒放,在夕阳余晖下流淌着奢靡的金色。空气里弥漫着名贵熏香和脂粉的甜腻气息。
宴设在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四角立着半人高的鎏金仙鹤铜灯,烛火通明。一张张紫檀木小几排开,上面摆满了陈默叫不出名字的珍馐美馔。穿着轻薄纱衣的侍女如同穿花蝴蝶般悄无声息地侍立。
陈默和刘二狗被引到靠近角落的一张小几旁。他们一进来,原本谈笑风生的锦衣公子、华服贵女们,目光便齐刷刷地扫了过来。那目光,好奇有之,探究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轻蔑。
“哟,这位便是做出‘风急天高’的陈魁首?久仰久仰!”一个摇着洒金折扇、面如冠玉的公子哥儿率先开口,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戏谑,“只是……魁首这身打扮,倒像是刚从哪个乡下染坊里钻出来,没来得及换衣裳?”
“噗嗤!”旁边几个女眷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嘲弄。
“就是,这赏菊宴何等雅致,魁首莫不是走错了地方,该去隔壁的……菜市口?”另一个穿着宝蓝团花锦袍的胖子接口,引得哄堂大笑。
刘二狗气得脸通红,拳头捏得咯咯响。陈默却像没听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憨厚的笑容,对着引路的小厮问:“小哥,这……这蟹粉酥能上双份吗?闻着怪香的。”
小厮一愣,强忍着鄙夷,点了点头。
陈默立刻不再理会那些聒噪,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目标明确地直奔那碟堆得尖尖的、金黄酥脆、点缀着蟹籽的蟹粉酥!他吃得那叫一个投入!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嘴角沾满了酥皮碎屑,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全天下就只剩下眼前这碟点心了。他一边吃,还一边含糊不清地招呼刘二狗:“二狗,吃啊!别客气!这酥……嗯……真酥!”
刘二狗看着自家东家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再看看周围那些贵人们鄙夷又好笑的眼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得硬着头皮,也抓起一块酥,食不知味地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