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这副“村夫进城,只认吃食”的做派,果然让那些想看他笑话的公子哥儿们觉得无趣。嘲笑声渐渐小了,变成了低声的议论和嗤笑。
就在这时,坐在主位下首不远处的一个人,猛地将手中的白玉酒杯重重顿在几案上!
“啪!”
清脆的响声让敞轩内瞬间一静。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极其张扬的绛紫色织金箭袖袍,腰间束着玉带,挂着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刀。他生得剑眉星目,本是极好的相貌,只是眉宇间那股子骄横跋扈之气,硬生生破坏了这份俊朗。正是京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长公主的侄儿,承恩侯府的小侯爷——萧炎!
萧炎斜睨着角落里埋头苦吃的陈默,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敞轩:“哼!一个只会钻营商贾之道、走了狗屎运写出两句歪诗的乡下土包子,也配登长公主府的大雅之堂?真是污了这满园金菊!”
他站起身,随手从旁边侍女捧着的托盘里抽出一张洒金诗笺,又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两行字。然后,他手腕一抖,那张诗笺如同飞镖般,“嗖”地一声,精准地射向陈默的几案!
诗笺轻飘飘地落在陈默啃了一半的蟹粉酥旁边。
萧炎下巴微扬,眼神轻蔑,如同看着一只蝼蚁:“姓陈的!本侯爷新得了一句残诗,苦思不得下句。都说你是‘诗魁’,想必才高八斗?有种的,就给本侯爷接上!接不上……趁早滚出京城,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敞轩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默身上,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赤裸裸的羞辱。
陈默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最后一口蟹粉酥,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着酥皮的手指。这才不慌不忙地拿起那张洒金诗笺。
只见上面写着两句:
桂魄初生秋露微,
轻罗已薄未更衣。
字迹倒是遒劲有力,只是这诗……陈默心里嗤笑一声,不过是堆砌辞藻、无病呻吟的玩意儿。
他抬起头,看向一脸倨傲的萧炎,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甚至有点木讷的表情,仿佛没听懂对方的挑衅。他挠了挠头,又低头看了看那碟还剩几块的蟹粉酥,似乎在权衡是继续吃还是应付这麻烦。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认怂时,陈默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刚才给他上第二碟蟹粉酥的那个小丫鬟。那丫鬟低着头,端着托盘的手指却在微微发抖,眼神躲闪,不敢看他。陈默心中一动,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一股极淡的、混合在蟹粉香气里的、若有若无的草药味……滑石粉?还是……巴豆?
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懵懂的样子。他拿起一块新的蟹粉酥,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萧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小侯爷这诗……写得真好!字也好!不过……草民赶了一天路,肚子实在饿得慌。要不……等我再吃两块垫垫肚子,再给您接?”说着,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块酥塞进了嘴里,嚼得嘎嘣脆响。
萧炎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陈默嚼着第三块蟹粉酥,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眼睛还无辜地眨巴着,仿佛全然没感受到萧炎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和敞轩内针落可闻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股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绞痛,正如同狡猾的毒蛇,开始在他小腹深处缓缓苏醒、盘旋、收紧。
巴豆……果然还是来了。陈默心里冷笑,面上却依旧是一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只顾吃”的憨实模样。他甚至还慢悠悠地端起几案上那杯侍女刚斟满的、琥珀色的果子酒,凑到鼻尖闻了闻——清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草药辛气。
“陈默!”萧炎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盘叮当作响。他指着敞轩外那轮刚刚爬上柳梢、清辉初洒的圆月,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刻意的嘲弄,“本侯的残句在此!‘桂魄初生秋露微’!此情此景,你倒是接啊!莫不是只会钻营商贾,腹中空空,连句像样的诗都憋不出来?若真如此,趁早滚出去!别污了这明月清辉!”
他话音未落,敞轩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那些锦衣公子、华服贵女们,如同看猴戏般,目光灼灼地钉在陈默身上,等着看他如何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小侯爷羞辱得无地自容。
腹中的绞痛骤然加剧!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狠狠拧着他的肠子!陈默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白了几分。他强忍着那股翻江倒海的冲动,牙关紧咬。他知道,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别说作诗,怕是当场就要出更大的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抓起那杯果子酒!那酒液在白玉杯中晃荡,映着烛火和窗外的月光。他不再犹豫,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将那杯酒液尽数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混合着那股诡异的草药味,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暂时压住了腹中那股汹涌的寒意和绞痛,却也烧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一股更猛烈的热意直冲头顶!
“好!”陈默猛地将空杯往几案上重重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借着那股酒劲和痛楚激起的狠戾,霍然起身!动作之大,带得身后的条凳都“哐当”一声歪倒在地!
这一下,动静不小。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一愣。
陈默却不管不顾。他一手撑着几案,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借此稳住腹中翻腾的痛楚。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萧炎那张因惊愕而微微扭曲的俊脸,直直投向敞轩外那轮高悬天际、清冷孤绝的明月!那月光,皎洁,浩渺,亘古长存,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瞬间压下了他心头的浮躁和身体的痛楚。
一股磅礴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冲撞!是离乡背井的漂泊?是前路未卜的迷茫?是身陷漩涡的无奈?还是对这满座虚伪权贵的厌憎?抑或是……对那渺渺苍穹、对那永恒明月的叩问?
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作一声穿透肺腑的、带着酒气和痛楚的呐喊,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敞轩中炸响:
“明月几时有?!”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穿透力!震得敞轩四角的烛火都猛地摇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