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的余波,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在京城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陈默那间南城根的小院,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有慕名来访的酸腐文人,有重金求诗的豪商巨贾,甚至还有揣着名帖、探头探脑的乐坊鸨母,想请他去给新谱的曲子“指点指点”。
陈默一概闭门谢客。他守在陈忠的病榻前,看着老仆蜡黄凹陷的脸颊和腹部那依旧骇人的凸起,心急如焚。钥匙穿孔的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刘二狗跑遍了京城的大小药铺,带回的所谓“名医”开的方子五花八门,灌下去的黑汤药汁比运河的水还多,却不见半点起色。陈忠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也只攥着陈默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无声的哀求。
“东家……疼……钥匙……硌穿了……”一次短暂的清醒中,陈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头的乱发。
陈默的心猛地揪紧。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找到真正能救命的大夫!他咬着牙,正准备再让刘二狗去太医院附近碰碰运气,院门却被人拍得山响!
“开门!开门!圣旨到!陈默接旨!”
尖利高亢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小院的宁静。
圣旨?!
陈默和刘二狗都愣住了。刘二狗手一抖,刚熬好的一碗药差点泼在地上。陈默心头一紧,不敢怠慢,赶紧整了整身上那件皱巴巴、还沾着药渍的旧袍子,快步上前拉开了院门。
门外,两个穿着绛紫色宫服、面白无须的太监,身后跟着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军侍卫,将狭窄的巷子堵得严严实实。为首的老太监手里捧着一卷明黄绢帛,眼神锐利如鹰,上下打量着陈默,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对这位“诗魁”的落魄形象不甚满意。
“草民陈默,接旨。”陈默深吸一口气,撩起袍角就要跪下。
“不必了!”老太监尖着嗓子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皇上口谕,召陈默即刻入宫觐见!不得延误!陈默,随咱家走吧!”
即刻入宫?陈默心头一沉。陈忠还躺在炕上生死未卜,这节骨眼上……但他不敢有丝毫犹豫,只得对刘二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好陈忠,自己则跟着太监匆匆出了门。
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陈默就被塞进了一辆青帷小轿。轿子晃晃悠悠,穿街过巷,直奔皇城。一路上,陈默只觉得腹中空空,从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又忧心陈忠,胃里一阵阵发慌,眼前都有些发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里面硬邦邦的——是早上出门前,刘二狗怕他饿着,硬塞给他的半个冷透了的葱油烧饼。
轿子在巍峨的宫门前停下。换了两个小太监引路,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走过漫长而空旷的广场,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两侧是披甲执锐、目不斜视的禁卫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肃杀、令人窒息的威压。陈默低着头,尽量让自己的脚步显得沉稳,但胃里的饥饿感和对陈忠的担忧,让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终于,被引至一座金碧辉煌、飞檐斗拱的巨大殿宇前。殿门上高悬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三个鎏金大字——“乾元殿”。殿前广场上,汉白玉的台阶高耸入云,两侧肃立着更多的禁卫,如同泥塑木雕。
“在此候着!宣你再进!”引路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一句,便垂手侍立在一旁。
陈默站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秋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时间一点点流逝,腹中的饥饿感越来越强烈,胃里像是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抓挠。
他偷偷抬眼瞥了一下那紧闭的、厚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殿门,又飞快地低下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默感觉双腿都有些发麻,胃里饿得开始隐隐作痛时,殿内终于传来一声悠长尖利的宣召:
“宣——清水县士子陈默——觐见——!”
沉重的殿门被两名力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嘎吱”声。一股混合着龙涎香、檀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气息扑面而来。
陈默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迈步踏上那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一步,两步……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两侧禁卫冰冷目光的注视,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殿内光线比外面稍暗,但更加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地面铺着厚厚的猩红地毯。
殿宇深处,高高的御座之上,端坐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面目隐在珠帘和阴影之后,看不真切,只能感受到一股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压。
殿内两侧,肃立着身着各色官袍的文武大臣,如同庙里的泥胎神像,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走进来的陈默身上。
陈默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不敢抬头,快步走到御阶之下,按照之前小太监临时教的规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在冰凉光滑的金砖上,高声道:“草民陈默,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平身。”一个平淡、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
陈默谢恩起身,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御座上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只有陈默自己肚子里那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脸上一热,赶紧屏住呼吸,试图压下那尴尬的声音。
就在这时,御座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陈默。”
“草民在。”
“朕听闻,你不仅会写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诗词,”皇帝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还会写……打仗的词?”
打仗的词?!
陈默脑子“嗡”的一声!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想看清皇帝的表情,却被珠帘挡住。写打仗的词?他什么时候写过?难道是……那首在破马车里写的打油诗?还是……他猛地想起,在清水县染坊后院,被柳如胭气急败坏撕掉的那首模仿辛弃疾的《破阵子》草稿?那玩意儿……皇帝怎么会知道?!
巨大的震惊和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瞬间懵了!胃里那股饥饿感混合着紧张,猛地冲上喉咙!他下意识地就想开口辩解:“陛……陛下,草民……”
话未出口,一股气猛地顶了上来!他喉咙一痒,再也忍不住——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陈默弯下腰,咳得面红耳赤,眼泪鼻涕齐流!更要命的是,他刚才跪拜起身时,袖袋里那半个冷硬的葱油烧饼滑落出来一角,此刻被他咳嗽的震动一带,竟“啪嗒”一声,掉在了光可鉴人的金砖地板上!
烧饼!半个冷硬的、油乎乎的葱油烧饼!在肃穆庄严、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上,在文武百官和至高无上的皇帝面前,就那么突兀地、孤零零地躺在了猩红的地毯边缘!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大臣的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御前失仪!还掉出个烧饼?!这……这简直是亘古未闻的奇闻!几个老臣的胡子都在哆嗦。
陈默也傻了!他咳得差点背过气,看着地上那半个烧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完了!这下彻底完了!御前失仪,还掉出这种污秽之物……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陈默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死!陈忠还在等着救命!他不能被拖出去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