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大门上的血字和祖坟被刨的消息,如同长了腿的毒藤蔓,一夜之间爬满了京城的犄角旮旯。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人都在窃窃私语,目光闪烁,猜测着是哪路神仙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矛头虽未明指,但那句“尔曹身与名俱灭”的杜诗,和御赐金匾被泼狗血的羞辱,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把“陈默”两个字烫在了风口浪尖。
陈默那间南城小院,彻底成了是非之地。院墙外,探头探脑的闲汉、鬼鬼祟祟的陌生面孔,比狗尾巴草还多。陈忠躺在炕上,气息微弱,腹部的钥匙轮廓在薄被下清晰可见,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那致命的硬物。刘二狗熬药时都恨不得把脑袋缩进灶膛里,生怕窗外飞来冷箭。
“东家,这……这咋办?宋家那帮孙子肯定憋着坏呢!”刘二狗端着药碗,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眼神惊恐地扫着紧闭的窗户。
陈默坐在炕沿,用湿布巾给陈忠擦拭额头的冷汗,脸色阴沉。他低估了宋家的反应速度和狠毒。泼狗血是警告,血字和刨坟是报复的开端。京城水深,宋家盘踞百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真要下死手,他一个根基浅薄的外乡人,防不胜防。
“收拾东西,”陈默放下布巾,声音冷硬,“今晚就走。”
“走?去哪?”刘二狗一愣。
“百花楼。”陈默吐出三个字。
“啥?!”刘二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青……青楼?!东家!这节骨眼上您还有心思……”
“灯下黑。”陈默打断他,眼神锐利,“宋家再横,手也伸不进长公主罩着的百花楼。那地方鱼龙混杂,消息灵通,反而最安全。再说……”他看了一眼昏迷的陈忠,“那里……或许有路子,能弄到更好的药。”
刘二狗张了张嘴,看着陈忠灰败的脸色,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入夜,华灯初上。百花楼前车水马龙,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飘荡,脂粉香气熏得人头晕。陈默裹着一件不起眼的灰布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带着同样缩头缩脑的刘二狗,没走正门,熟门熟路地绕到后巷一处不起眼的角门。塞给守门龟公一小锭银子,又低声报了句“清水县旧识”,那龟公掂了掂银子,浑浊的眼睛在陈默脸上溜了一圈,没多问,侧身放他们进去了。
楼内暖香扑鼻,喧嚣鼎沸。大堂里莺歌燕舞,觥筹交错。陈默无心流连,拉着刘二狗径直上了三楼,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走廊,推开尽头一间挂着“听雨轩”木牌的雅间。这是百花楼花魁柳如烟的专属雅间,陈默前世记忆里,这地方清净,柳如烟性子也还算爽利,不会多嘴。
雅间里熏着淡淡的百合香,陈设雅致。陈默刚摘下斗篷,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屏风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点不耐烦的翻页声。
有人?
陈默心头一紧,示意刘二狗噤声,自己放轻脚步,绕过那扇绘着水墨山水的紫檀木屏风。
只见窗边的紫檀木棋枰旁,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低调的玄青色锦缎直裰,身形略显单薄,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线条清晰、略显冷峻的侧脸。他(她?)正低头看着摊在膝上的一本厚厚的账册,修长的手指捻着页角,眉头微蹙,薄唇紧抿,似乎对账目颇为不满。烛光映照下,那人的肌肤细腻如玉,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陈默的脚步顿住了。这侧影……这气质……这专注时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沈轻眉?!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还穿着男装?!
陈默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混杂着惊讶、尴尬,还有一丝……被撞破行踪的狼狈?他下意识地想退出去,却已经晚了。
屏风后的动静惊动了那人。她(他)猛地抬起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射了过来!那眼神,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警惕,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陈默的脸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轻眉看清是陈默,眼中的警惕瞬间化为愕然,随即又迅速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翻涌。她没说话,只是合上账册,随手放在棋枰边,动作从容,仿佛只是随手放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陈公子?”她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好雅兴。宋家掘地三尺寻你不得,原来是在这温柔乡里……避风头?”
陈默被她这平静中带着刺的话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一声:“沈……沈姑娘不也在此……查账?”他刻意加重了“姑娘”二字,目光扫过她身上的男装。
沈轻眉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没接话,目光却落在了陈默身后探头探脑的刘二狗身上,带着询问。
“哦,这是我伙计,刘二狗。”陈默介绍道,“二狗,这位是……”
“小的见过沈公子!”刘二狗反应极快,立刻躬身行礼,声音洪亮,把“公子”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沈轻眉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重新落回陈默脸上,带着审视:“陈公子此来,是寻柳姑娘叙旧?还是……另有所图?”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陈默正不知如何作答,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阵香风袭来,百花楼的花魁柳如烟,穿着一身烟霞色的轻纱罗裙,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妆容精致,眼波流转,看到陈默,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陈公子,您可算来了!如烟还以为您忘了这听雨轩的门朝哪开呢!”她声音娇媚,带着几分嗔怪。
柳如烟的目光随即落在棋枰旁的沈轻眉身上,微微一怔,随即掩口轻笑:“哟,这位俊俏的小郎君是?陈公子的朋友?真是稀客呀!”她说着,莲步轻移,走到棋枰边,很自然地拿起一颗温润的黑玉棋子把玩着,眼波在沈轻眉和陈默之间流转,带着几分探究。
沈轻眉神色淡漠,仿佛没看见柳如烟,只对陈默道:“陈公子既有客,沈某不便打扰。”说着便要起身。
“哎,沈公子留步!”柳如烟却笑着拦下,她眼珠一转,将手中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娇憨,“既然都是陈公子的朋友,不如一起手谈一局?正好,如烟新得了一联,苦思不得下句,想请二位才子品鉴品鉴。”
她顿了顿,目光盈盈望向窗外楼下大堂的歌舞,曼声吟道:
“一曲清歌一束绫,”
声音婉转,带着歌姬特有的韵味。
陈默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前世记忆里对这首诗的深刻印象和对这奢靡背后剥削的天然反感:
“美人犹自意嫌轻。”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
柳如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显然没料到陈默接得如此之快,更没料到接的是这样一句直指人心、隐含讽喻的下联。她美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化作更深的媚笑:“陈公子果然才思敏捷,一针见血呢……”她说着,端起旁边侍女奉上的两杯酒,一杯递给陈默,一杯自己端着,身子微微前倾,几乎要贴到陈默身上,“如烟敬公子一杯,谢公子妙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