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垂手而立,目光扫过那套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又掠过周文宾那张故作清高的脸,最后落在长公主那双看似含笑、实则冰冷的眸子上。求画?这是要当众折辱他!逼他献媚?还是等着他画技不精,当众出丑?
一股郁气在胸中翻腾。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戾气,走到书案前。没有去看那些名贵的笔墨,他随手从笔架上拿起一支最普通的中号狼毫,蘸了墨,目光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画什么?
画高山流水?画梅兰竹菊?画才子佳人?迎合她的喜好?不!他偏不!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带着几分荒诞,几分自嘲,几分豁出去的决绝!
他手腕悬空,笔走龙蛇!
没有勾勒,没有晕染,甚至没有构图!浓墨重彩,肆意泼洒!
只见雪白的宣纸上,迅速出现一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小猪!那猪画得极其传神,肥头大耳,短鼻小眼,身子滚圆如球,四只小短腿几乎看不见,正撅着屁股,埋头啃食着什么。
啃什么?
猪嘴前方,几片宽大肥厚的叶子被画得墨色淋漓,叶脉清晰,叶尖微卷——赫然是几片芭蕉叶!而在那几片芭蕉叶的掩映下,一个用淡墨勾勒出的、线条刚硬的虎头,若隐若现!虎目圆睁,獠牙微露,却偏偏被那肥猪的屁股挡了大半,显得憋屈又滑稽!
猪啃芭蕉?芭蕉后藏虎头?
这……这算哪门子画?!
暖阁内瞬间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幅画!长公主脸上的慵懒笑意僵住了,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周文宾捻着胡须的手停在了半空,嘴巴微张,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几个侍女和内侍更是拼命低着头,肩膀却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
这陈默……是疯了?还是傻了?竟敢在长公主面前画……画猪?!还画得如此……如此粗鄙不堪?!
陈默却恍若未觉。他画完最后一笔,在猪屁股旁边,提笔蘸了浓墨,刷刷刷写下三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
“大智若愚”
写完,他搁下笔,对着长公主躬身一礼,声音平静无波:“草民献丑。此画名为《大智若愚图》,请殿下雅正。”
“大智若愚?”长公主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带着刺骨的寒意,“好一个‘大智若愚’!陈待诏这画……倒是别致得很!”
她盯着画上那只憨态可掬、却偏偏在啃食“虎头蕉”的肥猪,又看看那四个锋芒毕露的字,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这哪里是画?分明是赤裸裸的嘲讽!骂她是那看似憨傻、实则贪婪的猪?还是讽刺她背后的宋家是那被猪啃食的纸老虎?!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周文宾终于回过神来,指着那画,气得胡子直翘:“胡闹!简直是胡闹!粗鄙不堪!有辱斯文!殿下!此等……”
“够了!”长公主猛地打断他,声音冷厉。她胸口微微起伏,盯着陈默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了足足有十几息。最终,她脸上那冰冷的怒意,竟缓缓化开,变成一种极其古怪的、带着玩味和残忍的笑意。
“好!画得好!”长公主抚掌轻笑,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却更添几分阴冷,“陈待诏果然才思敏捷,匠心独运!这‘大智若愚’,深得本宫之心!来人!将此画好生装裱!本宫要……挂在书房最显眼之处!日日赏玩!”
她特意加重了“日日赏玩”四个字,眼神如同毒蛇般缠绕在陈默身上。
陈默垂首:“谢殿下赏识。”
长公主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退下吧。”
陈默躬身退出暖阁,脊背挺直。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一道道如同芒刺的目光,尤其是长公主那冰冷玩味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
回到驴棚小院,陈默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知道,这梁子结得更深了。那幅画,是挑衅,也是宣战。
三日后,东宫书房。
太子朱翊钧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资治通鉴》,小脸皱成一团。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书房角落多了一幅新挂上的画。
画上,一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小猪,正撅着屁股,埋头啃食几片宽大的芭蕉叶。芭蕉叶后,一个虎头若隐若现,獠牙微露,却被猪屁股挡得严严实实。旁边四个大字:“大智若愚”。
“噗嗤!”太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猪画得真蠢!谁挂的?”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赶紧躬身:“回殿下,是长公主殿下今早派人送来的,说是……陈待诏的墨宝,让殿下也……也赏玩赏玩。”
“陈默画的?”太子来了兴趣,跳下椅子,凑到画前仔细瞧。他越看越觉得那猪憨得可爱,尤其那撅着的小屁股,圆滚滚的。他伸出小胖手,好奇地戳了戳画上猪的眼睛。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墨色点染的猪眼时,窗外一缕阳光恰好斜射进来,穿透薄薄的宣纸。
太子“咦”了一声,小脸凑得更近。他隐约看到,在那浓墨点染的猪眼瞳孔深处,在墨色的掩映下,似乎……似乎有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交错的线条?那线条构成了一幅……极其微缩的、如同地图般的图案?隐约像是……河流?水闸?码头?
那是什么?
太子揉了揉眼睛,再想细看时,阳光移开,那细微的图案又隐没在浓墨之中,仿佛只是错觉。
“奇怪……”太子嘟囔了一句,又觉得那猪实在有趣,便不再深究,转头吩咐小太监,“把这画挂到孤书案对面去!孤要天天看着这蠢猪!”
长公主府那幅《大智若愚图》,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宋家这潭浑水里激起几圈涟漪,便迅速沉底。宋之问告病不出,长公主府邸闭门谢客,连带着御马监那头“追风”驴都消停了不少,啃起草来不再焦躁地刨蹄子。京城的秋意一日浓过一日,寒鸦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带来冬的讯息。
陈默的日子,却像驴棚角落里那堆干草,被寒风一日日吹得枯槁。陈忠依旧昏睡,喂进去的参汤十口能咽下一口已是万幸。刘二狗熬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药汁常洒出大半。御赐的金疮药和参支早已耗尽,太医院那边,周院判也爱莫能助,只摇头叹息。
这日,一纸鎏金请柬送到了小院。万寿节宫宴,皇帝点名要“诗甲天下”的陈待诏赴宴献诗。
刘二狗捧着请柬,手抖得更厉害了:“东家……这……这怕是鸿门宴啊!”
陈默看着请柬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又看看炕上气若游丝的老仆,心头沉得像压了块铅。去,是龙潭虎穴;不去,是抗旨不遵。他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