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印证了陈默的猜测。影楼,拿钱办事的雇佣刺客集团,北莽那边根深蒂固的毒瘤。可为何盯上他?他在北莽无仇无怨,新封的文魁,论仇恨值,京师里那几尊大佛才是真正扎眼的目标。一个念头像冰棱滴落心湖——驱狗逐鹿,放狼屠羊!幕后必然有只更高层、更阴狠的手,在拨弄影楼这根毒刺!
他指节扣了扣桌面:“北莽离此万里之遥。影楼行事,无非是拿钱办事,或是为人消灾。有人请得动北漠的豺狼,来京城……撕咬我?”声音嘶哑,却字字带冰。
沈轻眉那张蒙着白绫的脸似乎转向窗外更浓的雾霭方向:“豺狼饿极了,闻到肉香,可不管肉搁在谁家的砧板上。北莽这半年不安分,粮道、马市屡次生变,关外不安稳,这群见不得光的鬣狗也跟着躁动。能驱使他们长驱直入京畿心脏,要的价码怕不是金山银子……而是许诺,一个搅动这京畿浑水的机会。”这话里透着更深层的信息——影楼,乃至北莽某些势力,对京畿眼下的权争盛宴产生了兴趣,或说,有人投其所好。
正说着话,门槛外传来老屠压低的声音:“东家,巷口老蔡头酒馆的伙计送东西来了,说是‘李大人’一早存下的。”
伙计送进来一个朴实无华的红木食盒。分量不轻。打开盖,上层是码得整齐、油水十足的猪杂汤饼。油星凝了厚厚一层白霜。掀开隔层夹板,底下躺着一本崭新的书册,崭新的书皮下却压着几张被油污浸润模糊的、字迹潦草到如同鬼画符的旧纸!汤饼碗边沿还湿漉漉地沾着几缕酱色汤迹。
陈默心头猛地一跳!李玄都!
刘二狗很有眼力见儿地将汤饼端到一旁。陈默立刻抽出书册,翻开那几张油渍麻花的旧纸。上面的墨迹被油污和反复揉搓弄得难以辨认,但他连蒙带猜,拼凑出个大概——
“腊月廿三,漕运督办书吏张旺,夜归途遇冰滑,失足落护城河溺毙”。
“腊月廿八,通州仓副仓巡检王老七,饮酒过度,自醉倒河沿,冻毙”。
“正月初六,巡盐道司档房书办刘进,家中炭炉未封,疑似烟中毒亡”。
…………
人名、职位不同,死法千奇百怪,唯独相同的,是都“死得合情合理”,是都牵扯着漕粮转运、盐务税收这类国之命脉的职司人物!死亡时间,正是他从东宫惊变后离开东宫别苑到封爵文魁这段日子!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陈默捏着纸页的手骤然收紧,冰冷的寒意直透骨髓。巧合?哪来这么多合情合理的巧合!
这些案子单独看,就像水面上几个不起眼的泡泡,各自破裂湮灭。可连在一起,被一只眼睛有意地盯着……就是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脉络!有人在编织一张巨大的网,正无声无息地罩向大渊帝国的粮钱命脉!而这些看似毫无关联、死得“清清白白”的芝麻小吏,就像是网线上微小的死结。
影楼毒蛇般阴狠刁钻的追杀手段,与这看似寻常却无处不在的无声抹除,手法不同,狠辣一脉!都是杀人!不同的是,影楼用的是快刀,讲究一击毙命,血溅当场;而这张无形之网后面的手,用的是慢火,烹煮的不仅是性命,更是人心!让相关之人,死于“意外”,死于“意外”,永远死得合情合理!死无对证!
谁有这般手段?谁能指使得动北莽影楼的“夜枭”潜入京畿如入无人之境?谁能在六扇门、巡城御史、京兆府各衙门的眼皮底下,编织这样的死亡之网?
一幅巨大的、在幕后冷笑的脸庞,在他心中轮廓逐渐清晰、冰冷,又带点令人作呕的阴鸷——宋!唯有那盘踞京畿、在运河两岸深植百年、触角遍及漕运盐务、更有“贵人”盘踞庙堂顶端的庞然大物!用北来的豺狼,剪除他这只碍眼的臭虫,再把京畿水搅浑,为的是清除掉可能触及他们巨大利益网络的“意外”!而他陈默这东宫残党、新晋文魁,不过是借影楼的刀,想顺手拔掉的最碍眼的一根肉刺!死状再惨烈,也赖不到他们头上,顶多算个蛮夷刺杀的意外!
“嘶……”陈默只觉得一阵恶寒从尾椎骨猛窜上头顶,后颈汗毛倒竖,连嘴里弥漫的生石灰苦涩都忘了吐。他猛地把那几张油腻的纸揉攥成一团,纸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手掌沾了一层冷腻的猪油,冰凉滑腻,像是握了团刚从尸水里捞出来的布条。
旁边沈轻眉虽被蒙眼的白绫遮蔽了视线,清冷的脸上却依旧无波无澜,只有侧耳倾听的细微动作,仿佛能透过纸上油污的簌簌声响穿透这浑浊的阴霾。
“好一盘棋……”陈默嘶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摩擦的喑哑,“借北莽这把刀,杀了碍事的人,抹平了可能生变的网结,最后连刀和握刀的痕迹……都打算一把火烧个干净!” 难怪宋府那些高高翘起的飞檐,在风雪暮色里像秃鹫蹲守。
小院死寂。陈默缓缓松开手,那几页纸已经被揉搓成了黏腻的油团,指缝里粘着污迹和干涸的墨痕。他抬眼望向门外惨白的天空。
雾不但没散,反而越发浓厚,翻涌着,遮天蔽日,沉甸甸地压在院墙树梢,也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墙角传来刘二狗倒掉那碗猪杂汤饼的声音,汤水泼在地上,混着石灰沫,结成一片狼藉的油污。
“咦?”刘二狗弯腰去拾起那被打翻的食盒底层夹板,发出一声轻噫,“东家,这夹板缝里……怎么还夹了张纸片?”
陈默心念微动。刘二狗小心翼翼从食盒木夹板的罅隙里,拈出一张薄薄窄窄的、质地明显比之前那张油腻废纸精致许多的硬纸小角。纸角是撕裂的,边缘带着木刺刮出的毛边,只有火柴盒子大小。
纸片本身虽被汤油浸染,但清晰印着半幅繁复却极为精巧的朱砂色暗纹,竟是一只仰天咆哮的麒麟兽爪!另一面残留着几道朱砂色刻画的弯曲线条,还沾着干涸深褐、如铜锈痕迹的细小朱砂斑点,被污迹晕开。
陈默接过那小小的纸角,指腹捻过那干涸坚硬的斑点碎屑,指尖传来极细微的颗粒感,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土腥气,瞬间淹没在浓烈的猪油腥臊里。
麒麟纹……这是大渊权贵之家秘印图章的标记!可那锈蚀小点的腥气,还有这纸角撕裂的边缘……
这不是正式的票据。这是撕下来的——像是一张伪造印信后废弃的边角痕迹!
刘二狗懵懂地看着那小纸片:“这……咋这么花哩胡哨?”
陈默没说话。他紧攥着那片沾满污秽、却被油灯映照得异常刺眼的纸片,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直刺心脏。那印着麒麟爪纹、沾染伪造油墨的暗角,像一张缓缓咧开的无情嘴脸,在冷笑,在嘲笑他被一张无形大网罩住却难以触碰实质的困顿。浓雾黏稠如浆糊,窗棱被淹没大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院内灯火摇曳的昏黄光晕,艰难地撕开浓雾一角,映得他掌中那一小片污浊的暗角如同一点凝冻的血斑。